ZENG YUN
曾韵
“上次我们聊天刚好是三个月前。”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有机会再访曾韵,在这三个月里,中国的古典音乐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捷杰耶夫的“特种兵”式国内巡演,有终于回归正常的上海国际艺术节,也有不少几乎零差评的演出,例如史蒂芬·霍夫、库伦奇斯与音乐永恒、蒂勒曼与德累斯顿等等。但没有哪件事可以像曾韵成功考上柏林爱乐新任圆号首席一样,点燃这个不大不小的同温层。
报道不知道看了多少篇,朋友圈不知道刷了多少屏,消息也不知道收到了多少以至于需要花两天才能完全回复。这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切,又暴露了多少假意或真心。
但曾韵不擅长隐瞒,他说这些突如其来的祝贺给他带来或多或少的困扰,也说这个他最终成功拿下的考试过程十分煎熬。面对铺天盖地的喜讯,曾韵终究保持了自己冷静清醒的头脑,他永远多想一步,早已意识到加入“天团”后自己该如何可持续发展,才能将自我成就,并成就他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曾韵在理想主义的年纪就知晓了生活的重量,这让他显得温暖、随和、开放。只是该如何把握这好像此消彼长的二者之间的平衡,这应该是一道陪伴生命的难题吧。
/曾 韵/
ZENG YUN
Q- 橄榄古典音乐 -
先给我们描述一下整个考试过程吧。
A 曾韵
考试时间非常短,这边乐团考试普遍都是两天,第一天预选,过了之后第二天继续再考,像一些大团的首席,包括我们都是直接受邀去参加第二天的考试。进入第二天的一共10个人,哪的好手都有,有慕尼黑爱乐的首席、法兰克福广播的首席、汉诺威北德广播的首席,还有好几个我忘了具体是哪里的了,竞争肯定是很激烈的。第一轮10个人吹了莫扎特第四圆号协奏曲第一乐章,第二轮是吹理查·施特劳斯圆号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当然中间掐掉了一些不太重要的部分。进入到第二轮就只有三个乐手了,其中有一个是现在柏林爱乐的三圆号,匈牙利人,吹得超级棒。最后一轮决赛又吹了几个乐队片段,过程就是这样,其实听上去蛮简单的。
Q- 橄榄古典音乐 -
但是感受怎么样?
A 曾韵
说实话,真的很糟糕。我从小到大的演出、比赛、考团,都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考试前一天的想法是,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只要站上这个舞台就已经算圆梦了。更何况之前在柏林爱乐已经客座过了,有这么一次经历就算圆梦了。当天因为我们在大厅考试,全团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场,每个人都要投票,所以我们身上的压力buff是拉满了。试想,那么大一个厅,舞台上就一个钢琴一个圆号,舞台下又全是专家,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而且我当时想象的是所有人都会坐在靠前的位置,结果基本上超过半数的人都坐在特别远的山顶位置,就特别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大会,长老们都坐在山顶上监视你,真的超级紧张。现在让我选的话,我绝对不会再来一遍。我觉得再来会减寿十年的。
曾韵与柏林爱乐的同事们
Q- 橄榄古典音乐 -
柏林爱乐的这个名号确实是太大了。
A 曾韵
这个乐团对我的意义是最特殊的,我人生中第一张古典音乐DVD是我爸爸买给我的,是1997年左右巴伦博伊姆指挥柏林爱乐的一张唱片,里面收录了舒曼的圆号四重奏协奏曲“音乐会小品”。
Q- 橄榄古典音乐 -
刚好就是你今年夏天跟柏林爱乐的圆号手一起演过的曲子。
A 曾韵
对,跟施特凡·多尔(Stefan Dohr,柏林爱乐圆号首席)他们一起演的。真的是圆梦了。
曾韵与柏林爱乐圆号演奏家多尔、威利斯在
2023年蒙特利尔世界圆号研讨会
Q- 橄榄古典音乐 -
是不是因为山顶的声音效果会相对差,所以你们的压力会更大。
A 曾韵
柏林爱乐大厅每个位置的声音都是好的,这是它的优势。但我确实会顾虑声音的穿透力,这变相又拉高了要求。
Q- 橄榄古典音乐 -
你之前在那里演过,是不是心里也大致有个把握,什么位置的声音最好。
A 曾韵
但是之前我都是在乐团里吹,都是在靠后的位置,而且人坐着,身边都是同事。这次是单独一个人站在前面,那感觉完全不一样。幸亏有些同事以前在卡拉扬学院学习过,他也告诉我哪个位置是最好的。
考试前两天,我们团(柏林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在柏林爱乐大厅里演了马勒第一交响曲,演完同事就把我留下,给我演示舞台上哪些位置是最好的。这边的同事真的让我很感动,其实对他们来说,我去考试他们是很难过的,因为我才来了一年,而且正好因为我来了,声部10个人才凑齐,但是又这么突然地就走了。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说为我开心,虽然他们心里很难过。这个同事从一开始就一直支持我,我真的很感谢他。
Q- 橄榄古典音乐 -
我记得你说过,你从来没有单纯的在比赛中体会过高兴,这次也是一样吧?
A 曾韵
过程没有任何的快乐,太煎熬了,我是7月底在蒙特利尔的时候决定参加考试的。但整个8月因为一直在巡演,也没有好好准备考试。巡演完回到柏林,我必须得跟乐团说我要去考柏林爱乐,瞬间同事的压力又来了,同时还有工作上的压力,我们学了很多新歌剧,还要演马勒第一。所以考试前的两个月,我整个人是浑浑噩噩的,各方面的压力都特别大。但好在考试之前心态调整的还可以,当时觉得这就是我的showtime,结果没想到一上台紧张死了,身体一直在抖,更没想到的是,抖着抖着还考上了。
Q- 橄榄古典音乐 -
你还说过,你不是那种能从战胜别人中得到快乐的人。在知道比赛结果后,你跟另外两位进入决赛的演奏家之间有沟通吗?
A 曾韵
有,我们一起在后台聊了会。慕尼黑爱乐的首席马提亚斯·皮涅拉(Matias Piñeira)我也是久仰大名,但那天是第一次见。另外一个进入决赛的是柏林爱乐的三圆号,也就是以后的同事,我们相处得都蛮好的。马提亚斯还是萨尔斯堡的教授,我明年1月会帮他去吹一个项目,那会儿他吹不了,所以我们的关系都不错的。
曾韵与进入决赛的另两位音乐家
Q- 橄榄古典音乐 -
大家应该都很关心,你什么时候会正式开始在柏林爱乐工作?
A 曾韵
不会那么快,因为必须得把前面的工作都给做干净,不能撂挑子不干了。我预计是下个乐季。在下个乐季开始前,应该还会跟他们一起演出一两次吧。柏林爱乐跟别的乐团不一样,它的试用期是两年,而且他们的共识是,试用期时会更苛刻,但我觉得这也是个好事情。而且在歌剧院,我们明年也会有很多有趣的项目,比如说我们会演指环。吹歌剧的收获还是蛮多的,去到交响乐团以后吹歌剧的次数肯定就会少了,所以肯定会想念的。
Q- 橄榄古典音乐 -
我们上次就聊到这一点,在你进入歌剧院之前,在国内参加的一些演出可能基本都是交响乐,到了歌剧院又变成了歌剧。两年后,又变成了交响乐,可以说是回到自己的舒适区吗?
A 曾韵
我觉得不能这么讲,吹什么都不敢说自己舒适,而且吹交响乐压力只会更大,因为交响乐不仅对于我们来说更熟悉,对观众也是这样。很多人对歌剧的了解都仅限于那些最著名的唱段。现在柏林爱乐在基里尔·彼得连科(Kirill Petrenko)的带领下,每年也都会演歌剧,大概在巴登巴登。他会把歌剧排得跟交响乐一样细,我很期待。所以不叫舒适圈,就是换了一个工作模式。
Q- 橄榄古典音乐 -
换了工作模式,也要换同事。我相信所有歌剧院的同事都会为你开心,但是你该怎么去跟这些相处了一两年的好同事好朋友告别?
A 曾韵
告别是很难的,好在我依然在柏林,就还会有很多机会一起演歌剧、交响乐、室内乐,这两个乐团缺人的时候,也经常互相借人帮忙,所以这份友谊会一直保持下去。而且说真的,虽然圆号声部的人年龄差距蛮大的,但他们对我一直就像朋友一样,这个关系纽带就在那了,很难断掉的。
曾韵与柏林国家歌剧院的同事们
Q- 橄榄古典音乐 -
你在别的采访里也提到自己要继续上学了,你觉得还有哪些地方是自己需要提高的?
A 曾韵
就没有哪个方面是不需要提高的。因为我们刚才说舒适圈,我觉得现在重要的就是把那边的工作状态变成我的舒适圈。我记得9月份去柏林爱乐客座演出的时候,那一周我们排了两天,演了三天,一共五天。我的日程是这样的,第一天早上排练到下午两点,结束后我去歌剧院练了会儿号,然后吃饭,早早休息。第二天上午十点排到十二点,回家午睡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又过去排练到晚上六点,回歌剧院练了会儿号后就随便吃了口饭睡觉了。第三天早上走台起了个大早排练,排完下午睡了个午觉,一直到晚上六点,八点开始演出,演完吃口饭回家睡觉。后面两天基本也都一样。
但这其实这个问题,因为那个礼拜我是全身心投入到这次演出当中的。但是在日常工作中,我肯定还会有更多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可能要准备别的室内乐,然后还有家人朋友。我不可能一个礼拜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全身心投入到这个上面的。这是理想主义的,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但这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对我来说首要的是,如何在这样一种工作状态中找到一个让自己舒适的节奏。不然我活得就不像人了,有点像机器了。
Q- 橄榄古典音乐 -
还是需要有生活的,对吧?
A 曾韵
对。我也听许多老同事讲,很多人离开柏林爱乐就是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把自己的生活全部都放在每周的音乐会上,这样让他们活得特别压抑。我已经不能更喜欢音乐、更喜欢柏林爱乐了,这个乐团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到顶了,所以我就希望能够用健康的方式长久地留在这个乐团里。
Q- 橄榄古典音乐 -
即使你这么爱它,你也知道加入它时自己会面对什么问题。
A 曾韵
对,这是能预见的。
Q- 橄榄古典音乐 -
你对加入柏林爱乐还有什么期待?
A 曾韵
我们上次聊过我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我也许更近了一步。我跟萨拉·威利斯(Sarah Willis,柏林爱乐圆号演奏家)聊过很多,她平时会做很多文化上的事情,我在蒙特利尔参加了她的几个工作坊,她的激情把所有人都给感染了,她也会带着她古巴的圆号、打击乐乐手朋友一起开音乐会,还录专辑、做巡演。
曾韵与柏林爱乐的同事们,拿手机自拍的是萨拉·威利斯
我看过一个视频,萨拉带着一些年轻的古巴音乐学生去了亚历山大圆号工厂,在美因茨的,基本上德国乐手都用这个牌子的圆号。萨拉在工厂里给他们选乐器,然后送给他们。那帮人我记得最后都哭出来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我对这种公益事业也有热情,柏林爱乐是一个有影响力的文化机构,它在媒体上也很活跃,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好的学习机会和开始契机。我跟萨拉也说过,我以后希望可以做这些公益性的事情,她说这就对了,你要记住你是柏林爱乐的首席,你不是某某乐团的首席,这是不一样的。
Q- 橄榄古典音乐 -
之前西蒙·拉特在柏林爱乐的时候,就亲自做过很多面向大众的公益性的音乐活动。
A 曾韵
乐团里很多人都在做这种事情,不光是“领导”,“基层”也在努力。我对乐团的中提琴手华金·里克尔梅·加西亚(Joaquín Riquelme Garcia)印象很深。又一次西蒙·拉特带着乐团在柏林森林剧场演电影《猫和老鼠》的音乐,他的玩心很重,是不是出来狗叫几声,真的很可爱,他平时也会做一些来参观排练的小朋友做导赏。所以我觉得这种风气不一定是自上而下的,而是乐手内心都有这种抱负,大家都这样做的话,那会比绝大多数的地方更容易一点。而且柏林爱乐没有一个“团长”的职位,所以乐手想做啥直接跟乐团成员理事会沟通就行,如果有涉及到基金会的他们会跟基金会聊,所以做事情省去了很多官僚主义的东西,所以我真的很期待。听上去是真的很好吧,但我现在什么都还没经历,很多都是比较理想主义的,首要还是先搞定工作状态的问题。
Q- 橄榄古典音乐 -
上次我们聊过社交媒体的话题,最近用得还上手吗?
A 曾韵
当时很快就开了一个新的微博账号嘛,但后面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就一直没好好弄,而且运营社交媒体不是一个能让我缓解压力的方式。所以我觉得这一切需要等到我再更成熟一点,或者能够找到一个让自己享受的点,那做这些事情就会变得自然而然。
Q- 橄榄古典音乐 -
面对最近这一周高强度高密度的曝光,包括肯定会有很多私人的工作上的联系,你会感到困扰吗?
A 曾韵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考完之后手机就炸了,我光回消息就回了两天多,但回消息对我来说是压力很大的事情,因为我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我自己也得稍微冷却一下,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然我还是争取给每一个人都回复了。但这种联系的剧烈的增加,的确让我觉得稍微有一点点不适。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很开心的,因为都是老师、朋友、学长、学弟。但是也免不了会有一些平时没有把你放在一个比较健康的位置上的人,面对这些人,我就会觉得活着还是挺累的。
Q- 橄榄古典音乐 -
从柴赛拿奖以来,你的生活基本上每一两年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当然这种变化是越来越好的。你的心态适应这种持续性的变化吗?会不会感到一种生活的不确定性?
A 曾韵
相反,其实我非常渴望一直在变化的生活。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在做我的职业的同时,还能在全世界各个很酷的地方生活,在不同的岗位上工作。但是慢慢地我却发现,不是说你有能力你就可以在很多个地方工作,事实是每一段工作结束后都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或者说是在情感上让你是很难再继续走到下一个地方的东西,以至于甚至有时候你觉得找到了一个人生位置,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待着了。我之前是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今天我吹独奏,明天吹室内乐,后天去乐团,大后天又跑到日本待两个礼拜,这样我很享受。现在慢慢的开始觉得要安定下来,要好好经营一件事情,把自己的刀磨得更锋利一点,而不是变成九齿钉耙。
Q- 橄榄古典音乐 -
是在考上柏林爱乐之后,心态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吗?
A 曾韵
来源:橄榄古典音乐
采访:马光辉
图片由受访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