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雨荷：延伸到下一辈的音乐之路

（《音乐爱好者》杂志2022年10月号“封面人物”）

文/林旖

 

自从拿起人生中的第一把小提琴，黎雨荷就对这件乐器很专一。家人的企盼在先，自己的抉择在后。可以预见的音乐人生，世世代代，一代更胜一代。

 

旖旎丝途

 

求学欧洲

 

出生在音乐世家，黎雨荷的祖父黎英海（中国著名作曲家、原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和祖母顾淡如均为中国音乐学院建院时的院领导和教授，姑父是享誉全球的著名作曲家、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题曲《我和你》的词曲作者陈其钢，姑姑是旅法钢琴家黎耘。黎雨荷自幼就在家人的设定下，与祖父辈、父辈一样，自然而然走上了音乐专业的路，四岁半由父亲——国家一级演员、小提琴家黎石启蒙学琴，9岁成为北京市小提琴比赛冠军。

 

 

 

 

2007年，黎雨荷的爷爷——作曲家黎英海去世。有一天，奶奶看着家里整墙的书，自言自语道：“这么多音乐的书，要好好地继承下去啊！”15岁的黎雨荷在旁边默不作声，却被奶奶这句不经意的感叹深深触动。

 

 

人生的转折，有时就在一瞬间。黎雨荷就像对音乐着了魔似的，完全变了一个人。爷爷的离世、奶奶的感叹，改变了黎雨荷学习音乐的态度。此前，她乖乖女般接受父母的安排和训练；此后，她从内心热爱音乐、主动地练琴，真正将音乐变成了人生的伙伴。2009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国音乐学院，同年赴法国留学，入读巴黎高等师范音乐学院，师从欧洲泰斗级小提琴大师戴维·埃利（Devy Erlih）。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遵从父母的安排，黎雨荷“稀里糊涂”开始了留学生活。“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是一个很乖乖女的成长经历，一般不会违背我父母的意愿。”黎雨荷从小就是一个“学霸”，学习成绩优秀，无论干什么事都能干得很好。“拉琴这件事跟我做其他事情有很大区别。其他事情可能都是别人让我干，我能完成得很好。而拉琴是我自己喜欢。”在拉琴这件事上，她是个努力又自律的人。“除了拉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觉得能拉好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于自己下决心想做的事情，她从来都很努力。

 

“我从小就是个很宅的人，巨蟹座特别喜欢宅在家里。”第一次独自离家去到一个遥远的国度，恋家的黎雨荷很不情愿与父母分别。“只要一出国，我就哭。”每次临行前在机场，回头望向父母，她都是眼泪汪汪的。初到法国，她很不适应，几乎每三个月就要回国一次，然后再回去。“一直是这样，直到后来从德国回来的时候都是这样。”毕竟，长期的出国学习生活不同于短期的出国旅行。“玩一玩还可以，如果长期出国学习，即使现在，我大概也还是会有点儿想家。”

 

 

在巴黎留学的五年多时间里，黎雨荷三次获得了第一名的成绩。她以全校小提琴第一名成绩、评委全票通过和最高荣誉，先后获得巴黎高等师范音乐学院高级文凭、高级演奏家文凭和独奏演奏家文凭。

 

随后，黎雨荷从法国转战德国，进入柏林艺术大学，跟随著名小提琴家、柏林德意志交响乐团首席伯恩哈德·哈托克（Bernhard Hartog）学习。“那时候还小，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学更多东西，就换了一个地方。德国离法国也近，更是古典音乐的摇篮。” 2015年，黎雨荷一举夺得著名的利奥波德·贝朗（Léopold Bellan）国际小提琴大赛最高荣誉奖和第一名。在德国，她获得了柏林艺术大学小提琴独奏家硕士文凭。她还在多个国际比赛中获得过奖项。

 

法国贝朗大赛是一个有着将近200年历史的重要国际赛事。在老师的建议下，黎雨荷积极决定前往。“我希望以赛养人。在学生时代，你不可能有那么多演出，但是你还是需要很多上台机会。比赛的高压环境可以督促你练曲目，又可以上台，何乐而不为？”

 

比赛获奖给黎雨荷的演奏带来了更多自信。自信的状态、成功的经验通过一次次参赛一点点积累了起来。“当然如果你获得了一个著名的国际比赛大奖，肯定是一块非常好的敲门砖。”

 

在比赛或演出中，紧张是所有演奏者必须克服的一个关卡。“你过不去，可能就没有办法长久地站在台上。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要克服。具体方法，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之所以能克服，是因为心态突然一下转变了。可能人生经历变了，心态自然就变了。”

 

 

打开童年记忆，黎雨荷第一次登上比较大的舞台，是一场由中央电视台录播的获奖音乐会。那天，她爸爸在后台陪着她。上台前，她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上场口的门徐徐拉开，上一秒还苦着脸的黎雨荷，瞬间展现出满面笑容走上舞台。“我对那一刻印象特别深。一个人适不适合表演，可能跟你天生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29岁之后，感觉心态一下就成熟了很多。在演奏时，我对外界的事情不再那么在意了，更多专注在音乐本身的质量上。” 成为母亲后的黎雨荷，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不再担心万一在演出中拉错音怎么办，她在意的只有如何通过音乐把自己心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完全表达出来。

 

 

回头看看，人生中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其意义所在。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和遇到的人，总能启迪新的人生阅历。即使那个背着小提琴离家的背影是那么落寞，每一次回眸是那般恋恋不舍。

 

“巴黎是艺术之都，博物馆特别多。生活丰富多彩，很浪漫，甚至有一些散漫。我们的生活节奏不是那么快，还是很享受生活的。价值观也是挺不错的，比如每次去学校，咖啡厅里都会坐满了人，大家上完课就在咖啡厅里闲聊，我觉得很享受。”而德国很严谨，比巴黎安静很多。“德国的音乐文化氛围是最好的。去过这么多地方，我觉得德国尤其是柏林，音乐文化传统很深厚。一个国家的音乐风格，其实是跟其他文化挂钩的，比如语言、建筑。法式的建筑，边角都是圆弧状的，德国的就很不同，很多是经历了二战之后重建的建筑。”

 

 

莫扎特和老肖是永恒最爱

 

深受欧洲文化熏陶，黎雨荷最喜爱的作曲家是莫扎特和肖斯塔科维奇。

 

黎雨荷学习过不少莫扎特的作品，也听了很多莫扎特的歌剧。“想拉好他的东西，你必须要听歌剧，尤其是现场听。如果有机会去演他的歌剧，当然更好。”黎雨荷在德国柏林的老师是公认的演奏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等德奥作曲家作品的专家，给了黎雨荷很多原则上的演奏方法建议。“他让我对莫扎特的定位改变了很多。”

 

“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的人，他有两个极端，有非常纠结的一面，又有无限憧憬美好的一面，是一个矛盾体。我觉得当一个人身上存在这种很明显的矛盾时，他是非常吸引人的。他的性格具有对比强烈的色彩，这种反差很吸引人。这可能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他真的太富有创造性了，是一位太伟大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作品中蕴含的深刻哲理，要求演奏者具备丰富的人生阅历。“不是完全靠练能练出来的，包括我自己也是。我现在拉老肖，跟我再过10年拉老肖，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每一个阶段拉他肯定都有他不可复制的魅力。”在上学时，黎雨荷曾接触过肖斯塔科维奇的一些小作品或重奏作品，而协奏曲则是近年才第一次入手学习和登台演奏。

 

 

作为职业演奏家，迅速入手一部新作品犹如家常便饭。“现在，新作品对于我来说，首先我要感兴趣，而不是说为了练它而练它。如果有个机会让我演一首新作品，但我不喜欢，我可能也不会去练。因为我觉得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的话，那就练不好。”这是黎雨荷非常任性的一点，也是演奏者有时必须要有的任性。“你如果喜欢一个作品，你就先去多听一听，看看大家对它的认知是什么样的。但是不要盲目模仿。”接下来的试谱过程当然是很艰辛的。“就慢慢来也别着急了。”通常，黎雨荷会参考一些其他演奏家的演奏录音、录像，这并不会干扰到她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当一个人足够自信的时候，别人是不会影响他的。但是可以听听大家给出的建议。”

 

黎雨荷认为，不仅要听演奏者如何处理，更要看指挥和听乐队，比如看指挥的手势。在学习比较陌生的曲子时，她一定会仔细盯着总谱看。“如果镜头给到指挥的手势，就会帮助很多。”她甚至会去看其他乐器的演奏员，比如管乐是如何吹的。“毕竟他们每个身体语言都会透露出他们的想法。”

 

黎雨荷经常举办独奏音乐会，多是与钢琴合作二重奏。在与其他音乐家合作时，她会感受到不同人之间的气场。“完全合不到一起的情况一般不存在。出于职业的考虑，大家也会互相迁就。但是气场肯定是有的。如果你跟一个人话都说不到一起，也没办法。”

 

 

在演奏中国音乐作品方面，黎雨荷有着丰富的经验。近年来，她已经演奏了近50场《梁祝》，并出版了中国小提琴作品个人演奏专辑《经典中国》。她多次演奏著名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如多次演奏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叶小纲教授的小提琴协奏曲，并录制了其作品同名专辑《拉姆拉措——黎雨荷演奏小提琴经典作品》。她还曾多次作为独奏家参加北京现代音乐节，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陈怡、祖贝尔·阿加塔（Zubel Agatha）等的作品。2021年，黎雨荷全国首演及巡演了著名作曲家谭盾先生《英雄》小提琴奏鸣曲音乐会版，2022年举办了谭盾《武侠三部曲》室内乐版全国巡演。

 

每次演出当天，黎雨荷的生活与平时别无二致。除了练琴、走台，她会留出足够的化妆时间。“坐在化妆间里，化妆师给我化妆的时候，是我特别享受的一个过程，调节心态、呼吸，也是休息。”

 

赢在起跑线上的家庭培养模式

 

童年时代，黎雨荷的爸爸对她特别严格。每天练琴，黎雨荷的脸上都挂着两行眼泪。在一旁的妈妈时常要提醒爸爸：“小声点儿，邻居都听得到。”可以想见这位严父对女儿的严厉程度。“现在他听我拉琴，反而特别包容。感觉是不是年纪大了，包容心变强了，脾气变好了。”

 

每当爸爸出差去巡演时，陪伴黎雨荷练琴的重任就落到了妈妈身上。也许是担心黎雨荷认为自己不懂小提琴而企图偷懒蒙混过关，妈妈每次陪练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别以为我不懂，我很清楚的！你爸每次陪你练琴，我都在旁边看着！”妈妈更多是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她在生活上非常体贴。”有一天，完全没学过小提琴的妈妈竟然煞有介事地拿起琴给父女俩演奏了一段拉空弦。“我爸当时表扬她说：不错！有天赋！”

 

 

出生在这个幸福的音乐之家，黎雨荷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总觉得我的音乐之路可能是一条不可复制的路。”幸运在于，学习过程中，她一直走在一条方向很正确的道路上，一点弯路都没有走。“只要你练琴了，你练的是对的。长大之后，圈中的很多前辈们也都会看在家庭的关系上帮助你，那么你的起点也会比别人高一些。不过任何事情都是双面的，要看你是否能利用好这种幸运。你的努力和你的幸运结合在一起，才会有一个正向的输出。”

 

黎雨荷的家庭对她的培养模式，渗透于生活中的许多细微之处。吃饭时会听着各种音乐，全家人会一起讨论，不是作为任务，而是出于对音乐的本能热爱。长辈间的朋友聚会，全都与音乐相关。“现在我的很多学生问我，音乐感怎么培养？你要多听，这种听不是当任务去听，而是要渗透在你的生活中。但这是一个长期培养才能形成的习惯，你小时候如果没养成，长大去养成肯定会辛苦很多。”

 

黎雨荷想给从小学琴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一个建议：“家长不一定非要从头到尾逼着、盯着孩子练琴。很多机械的练习，会造成演奏的错误、畸形。应该让孩子不停地去听，比如一些比较经典的曲目，非常小的孩子可以听一些动漫音乐来培养兴趣。这样家长也会省心省力很多。鸡娃式的练琴方法不一定是对的。”

 

“很多琴童家长，不管是让孩子专业学琴还是业余学琴，总有过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这对音乐特别不好。”黎雨荷的父母对她从来没有过特别高压的要求和期待，无论是练琴还是学习，她的父母都不会“鸡娃”，反而首先照顾孩子的情绪，注重心理健康。直到现在，每当黎雨荷压力很大时，父母不会一味对她说加油，而是劝她不要太累，要多享受外面的世界，享受各种各样丰富的生活。知道黎雨荷每天练琴练到深夜，父母总是叮嘱她别练了，而不是说多练点儿，这与很多琴童家长表现出巨大反差。“佛系的父母，鸡血的自己，碰巧了。”

 

“为啥在音乐会现场从来没留下我和我爸妈的三人合影呢？因为我爸不敢来听我演出，几乎没听过我音乐会。他紧张！”作为专业的小提琴演奏者，黎雨荷的爸爸对女儿的很多期待和严格要求都是在音乐本身。他最关心的不是女儿跟谁演、在哪儿演、参加了哪些活动，他只关心一场演出拉的怎么样，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如果出现问题该如何解决。

 

“有时候，电视上放我的节目，我爸我妈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就特别轻描淡写一句话说：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跟他们分享我参加了什么活动，经常没有人理我，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父母对音乐的热爱、关注音乐本身的态度，一直影响着黎雨荷。随着年龄增长，黎雨荷明的演奏心态和状态都愈发成熟，她也越来越关注音乐本身的质量。“在真正的音乐面前，我只是演奏者，不该标榜自己是什么演奏家。学琴的人树立梦想，就不应该树立在我要成为一个什么家，而是我永远都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学习音乐的人。你只有抱着这样的态度，才能不停地进步，越来越好。”

 

 

从琴童成长为老师，黎雨荷目前作为中国音乐学院管弦系的小提琴副教授，在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和大学承担着教学工作，有十几个学生。她很早就开始一步步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一边走职业演奏家的路，一边教书育人。对于不同的学生，严厉与否，她会因材施教。“分孩子，我会看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孩子，你越给他施压，他可能越往反方向走；有的孩子，抗压能力很强，越挫越勇。”教学之余，她每天都要保证练琴时间，平时演出尽量安排在周末，以确保不会影响到教学工作。

 

拉琴之外，黎雨荷直言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她业余时间的休闲娱乐活动就是做按摩、做美容之类一个人的活动。“可能因为长期一个人练琴，习惯就这样。我去按摩也一个人去，在德国时看电影也一个人看，这么一个节奏。我在家也是这种状况。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练琴，因为我一个人在一个空间里，谁都不打扰我，也很好。”

 

 

现在，黎雨荷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女儿。每天她都要带孩子，会有固定给女儿读书的时间。“我就用我这二把刀英语给她读各种绘本，双语教学，我的英语也得到了提升。有时我练琴累了就去读书，也当成一个调剂，也是给她一个陪伴的时间。”黎雨荷已经成竹在胸，为女儿设计好了未来走音乐的路，学习小提琴。“她明年就应该开始学了。”有了前辈两代人的经验，黎雨荷更明白这条路该怎样去走。“我觉得我未来的生活应该就是我练完琴看着她练，我练习时我爸陪她练，大家交替着来。”

 

音乐既是黎雨荷的专业，也是她的爱好，并且，这个爱好已经延伸到了下一辈人。“我觉得以后看女儿练琴，也会成为我的一个爱好，其实还挺完美的。”黎雨荷的爸爸也已摩拳擦掌，自告奋勇要带外孙女练琴：“你们可谁都不许管！”黎雨荷满怀期待：“我肯定会对她要求很严格，因为我太清楚这条路有多么难，不是以玩一玩为目的，要学就好好学。当然，万一她真的特别讨厌拉琴，你也别逼迫人家。我会慢慢引导她喜欢上拉琴。”

 

“我相信缘分。一个人的一生遇到谁，发生了哪些故事，都是缘分，躲不开也强求不来。我与音乐的结缘是命中注定，我的生命也因为音乐而丰富美好。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我希望是‘一个虔诚的、热爱音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