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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麒麟专访:“做一个既能弹又能教的钢琴家,因为分享是快乐的!”
2022-04-08 01:00:29 发表 | 来源:钢琴艺术杂志

孙麒麟

 

青年钢琴家,第十三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钢琴组第一名,第一届“文华奖”全国钢琴比赛第二名;四川音乐学院青年教师;美国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钢琴系博士,茱莉亚音乐学院钢琴副科教师,音乐史及音乐理论助教。

 

访者按:“第十三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钢琴比赛于2021年10月25日落下帷幕,四川籍选手孙麒麟获得第一名。认识麒麟,是麒麟刚刚被茱莉亚以全额奖学金录取博士的那一年,同时,我也认识了她真诚朴实的父母。善良、阳光、快乐、自信、坚韧是我对她的直观印象,于是杂志上有了她的第一篇长文《八年纽约行,留学茱莉亚》。一晃,就是两年的时间,这期间,我们经常“微聊”,生活上的、专业上的,包括麒麟正在准备的博士论文,等等。今年的“金钟”开赛之前,我们还聊起来准备在赛后约她从参赛、观赛的角度写一点东西。得知麒麟获得第一名,对于我来说好像觉得就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荣誉来之不易,却始终青睐于勤奋之人。于是,我们有了如下的访谈。

 

Q

之前读过你写的一篇关于留学生活的文章,很有意思。纽约之前你的学琴道路是怎样开始的?从小就喜欢钢琴吗?你的性格是怎样的?

A

对,我之前写的《八年纽约行,留学茱莉亚》是受《钢琴艺术》杂志的邀约。写这篇文章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心路历程的回顾。有好几段都让我非常动情,因为真的让我回想起这八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很多细节、很多感人的瞬间。所以对我个人来讲,这篇文章非常有意义,也算是对我这段留学经历的小结。因为有这么一个契机,也让我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一些收获、心得。所以,真的非常感谢杂志的约稿。

 

我父亲从小就非常热爱音乐,他自己会弹那个年代的脚踩风琴。父亲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觉得我应该有一个自己热爱的兴趣。小时候家里就有一台电子琴,我就在电子琴上随便弹着玩儿,后来去找了当地县城里的声乐老师为我启蒙。转折点是在达州文理学院找到周先明老师,跟他学了四年钢琴,之后他把我推荐给了四川音乐学院的王雁老师,从那时起应该才算是我专业音乐学习真正的开始。

 

“喜欢”,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不能以现在的眼光去谈,我也不太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心理状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小时候都贪玩,没有人可以非常由衷地说自己从小就特别刻苦,愿意在琴凳上一坐就六七个小时。我并没有特别痴迷练琴,但我父母是很有毅力的人,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的这件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确实对于我来讲,童年的生活有钢琴的陪伴,跟别家小朋友是不一样的。比如其他小朋友放学回来就去玩儿,而我写完作业后就一定要练琴。我的性格或许比较争强好胜,要么不做,要做就把它做好。这也像是我的座右铭,一直是我心中的指导方针,也可能是我基因里面的东西,因为父母确实从小也教导我做事一定要坚持。他们在学琴路上给我很大的鼓励,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要坚持到底,不要轻易妥协、轻易服输,这确实是一直支撑我走到现在的重要因素。

 

 

Q

从达州考入川音附中,又从川音走向茱莉亚,每一步的道路看似都很顺利,但背后一定是父母、自己,还有老师艰辛的付出吧?

A

学琴之路确实是非常艰辛的,每一个琴童都有自己的求学故事。我出生在四川一个比较偏远的县城,当时县城里没有教钢琴的老师,所以我首先是在声乐老师那里接受了音乐的启蒙,然后去达州市跟文理学院的周先明老师学钢琴,接着再去成都找到王雁老师,最后从成都到纽约,每一步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跨越。我是真的觉得很幸运,也非常感恩我的父母。他们朴实无华,但内心坚定,每一天都带着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生活,这种做人做事的态度一直到现在都影响着我,让我从他们身上汲取到很多的能量。

 

我在成都学琴时是父亲陪伴着我,母亲在老家打理家里的事务,每个月妈妈都会到成都来看望我和爸爸。我记得当时刚到成都时内心非常孤独,觉得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我从小非常习惯的生活环境。去成都读新的小学、读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我身边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学音乐的同学。我当时内心是很恐惧的,很想念家人,总是觉得跟其他的小孩儿不太一样。记得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心中要有大志,不能永远念着小家,如果你志在四方,哪里都是家。”刚去成都的几年还是很辛苦的,因为从业余钢琴学生的身份突然转到王老师那里去开始专业音乐学习,觉得非常艰苦、非常枯燥。每天要辛苦练琴,看着爸妈两地分居不能在一起,对于小孩子来讲也是内心的煎熬。所以,我要再一次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特别要感谢我妈妈。妈妈担负了挣钱养家的艰巨任务,对于一个女性来讲,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要陪着孩子学琴,而她要挑起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妈妈是一个内心极其强大、坚韧不拔的人。当时我母亲经常跟我说,我们家每个人的分工都不同,妈妈要努力赚钱养家,爸爸要在成都踏踏实实地照顾好我,陪我学琴、学习文化课,而我的角色就是好好学习、好好练琴,不断进步。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心胸宽广、大智若愚的人。在附中的时候遇到很多困难,我都会跟爸爸聊天,他都会用一种很正面、很正向的方式鼓励我。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讲,父亲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父亲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倚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的内心从来都是非常笃定的,因为我觉得身后有很多人无条件地支持着我。去美国后遇到任何问题,都会跟父母视频,跟爸爸说学习上的事情,跟妈妈说生活上的问题,他们给我的性格当中带来很多坚定不服输的品格。

 

尽管求学不易,但当我回望读附中的这几年,并没有觉得无比痛苦,这就是学生的本分,每天好好地练琴准备专业课。每当王老师布置新曲目的时候我都特别激动、兴奋,并且赶紧把它练下来弹给老师听。我在附中跟王老师学了八年,算是我人生当中非常重要的时光。因为在这八年里,她完全把我从一个业余学着玩儿的学生逐步转变成一个专业音乐学生。如果没有王雁老师,我就不会成为一个专业弹琴的人,所以接受她的教导在我人生中真的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王老师在我身上投入的心血非常多,别人上专业课就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给我上专业课却一上就是三四个小时不停歇,很多时候她不仅是一个老师还担当陪练。记得每一次专业课只要我去了,整个下午我上课期间就不会再有下一个学生进来。王老师无私地为我们付出,她觉得孩子们需要有这样的培养,才能够“吃得饱”。所以,我觉得自己未来可能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老师。作为学生,能够碰到像王老师这样的一个好老师,真的是我三生有幸。王老师带给我最重要的、使我越来越强大的,不仅仅是专业上的启迪、教育,而是更多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她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楷模,不论教书,还是做人做事,她都是一个非常善良、博爱、不计较得失的人。她会在我们遭遇挫折的时候鼓励我们,在得到成绩时提醒我们不要骄傲,这种精神在我到美国留学后仍不断影响我。

 

记得有一年王老师陪我参加“文华奖”比赛,那一年是在厦门鼓浪屿,王老师对我照顾有加,从吃饭睡觉到练琴事无巨细,以致于大家都以为王老师是我妈妈。比赛前,王老师都会先去考察赛场,操心每天的餐食,帮我找琴房……有一次因为找琴房的事儿,王老师还跟人起了争执。因为厦门的夏天很热,晚上的时候老是有蚊子,王老师半夜还起来帮我打蚊子……(笑)半决赛上台前,我裙子的一个肩带突然断了,印象里从来不会做针线活的王老师亲自为我缝衣。虽然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事例,却能够感觉到一个好老师对学生人生的影响,对学生人生观的建立都是非常有帮助的。

 

一直到现在我跟王老师还经常会一起聊天儿,并不局限于专业,她能给我带来很多人生观、世界观的启迪,我觉得这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能够带给我人生中更多的奇迹。

 



 

 

Q

你在学琴道路中的每一个成长也都是有规划和安排的吗?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父母的安排?是什么因素促成你走上专业的道路,又留学茱莉亚的?

A

父亲曾是一名人民教师,非常热爱音乐,他觉得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一项自己的爱好、特长,所以,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学习音乐是一个很好的陶冶情操的出发点,就让我去学音乐。每一步都有点儿像顺水推舟,很自然,每一步都觉得应该往更高的平台走,考入茱莉亚,我觉得有一点儿是巧合,也有点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为初一的时候我参加了在加拿大举办的“音乐桥”,认识了很多小伙伴儿,大家在讨论以后的方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茱莉亚”的名字。高二的时候我被邀请去参加在美国阿斯本举办的“阿斯特国际音乐节”,然后我又被分配给卡普林斯基老师,也就是我后来在茱莉亚的老师学习。我去了音乐节,才发现原来卡普林斯基老师就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主任。

 

就这样第一次与茱莉亚有近距离的接触,那一年还来了很多在茱莉亚读书的哥哥姐姐,我跟他们了解了一下这个学校。因为我那个时候还小,只是跟卡普林斯基老师上课,也没想到自己未来就真的能考得上这所学校,当时觉得这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殿堂。高三的时候我跟王老师聊到,要不要试一下去考国外的学校,王老师非常支持,手里刚好也有一些成熟的曲目。当时我也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拎着箱子,2月14日到达冰天雪地的纽约,3月初考试。

 

我记得当时在茱莉亚练琴的时候,觉得大家都弹得太棒了,我怎么可能考得上,说实话当时心里非常没有底,非常沮丧,觉得我跟他们的差距太大了,肯定考不上,十分苦恼。从那一次跨洋考学中我懂得一个道理,就是很多时候所有情绪真的都得自己扛。最后几天我就自己跟自己说不要害怕,我每天给自己鼓劲儿,我一定可以弹好,一定不会差!然后就憋着一股劲儿去考,当时我考完出来非常高兴,觉得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都弹出来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种冥冥之中已经知道自己会考上的感觉,因为觉得考试当天发挥得很好。考上茱莉亚那一刻就像是我人生当中一个高光时刻,对于我此后的学琴生涯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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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国外学习的八年,对你来说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是自然而然逐渐适应,还是有明确的阶段性?

A

我必须要承认自己的一个优点——我是一个非常适者生存的人,把我扔到一个新环境,就算再不适应,都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方式让自己存活下来,能够很快地调节自己。说实话,我去读大学的时候年龄很小,一个人去国外读大学,并没觉得不适应!因为我想我是一个学生,是求学去的,所以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在预料之中,读书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一的第一个春节,当时和一些中国同学去中国城过春节,中国城的超市里会放一些中国的音乐,有的同学一听音乐就哭了,而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因为我麻木,而是因为我完全专注到了学习当中,每天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要练琴、要上课、要写作业,把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去想家。

 

很久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一个人在异国读书还是挺艰难的,但是大一的时候,一整年我都没有思家的情绪,甚至都没有很多朋友,我每天都把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现在想来,当时其实有很严重的心理状况,英文叫Impostor syndrome,就是感觉受之有愧,觉得自己怎么能考到茱莉亚来呢?这里有来自全世界的音乐精英,全是天才,我居然能跟他们在同一所学校求学,真的是三生有幸,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才能够对得起老天爷的馈赠,只有加倍努力,才不会亏欠这么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之后有朋友告诉我,说我整个大一把自己锁在琴房,就没说过两句话。直到读完大学、研究生、博士,我整个的心情才放松了,对很多事情也有了更全面的看法,不会像以前那么钻牛角尖儿。大学的时候,记得每一次上专业课前的晚上我都睡不着觉,觉得第二天有一种要比赛的感觉,心里太重视了,重视每个星期自己有没有进步。慢慢地,我也会和很多朋友一起讨论、聊天,心情逐渐放松了许多。

 

 

Q

主课老师和环境是学习过程中产生变化最重要的因素,就你自己而言,最重要的转变因素是什么促成的?

A

我确实觉得跟主课老师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很幸运的是,我这一生真的是遇到非常多的良师,他们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老师对我来讲是引领我前进的灯塔,而我又是一个很受环境影响的人。纽约这座城市那么五光十色,那么的忙碌,每天都有非常多新鲜的事物,有最好的音乐厅、最好的音乐会,所有最新鲜的事物都会在纽约发生。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老师是最好的,同学同事都是最优秀的人才,这给我带来的熏陶和启迪是难以言表的。听他们弹琴,听他们聊天,我都会收获很多。我在纽约的这两位老师,卡普林斯基和瑞卡利奥,都是我人生中的贵人。卡普林斯基对钢琴演奏有非常多的研究,我刚到她门下的时候,在演奏上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东西,她带给了我很多技术上的解放,让我能够在演奏中更加游刃有余,找到一种更科学的、更有效的方法完成所有的钢琴技术表现。卡普林斯基又是一位极其智慧的女性,我在纽约碰到的一些困难挫折,时不时会跟卡普林斯基谈一谈,她有时候三言两语便能直击要害。我之前文章当中也有具体讲述,比如,我几乎从来不会在人面前流泪,但是她却是那个三言两语就能把我说哭的人。瑞卡利奥当然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任何事情,他能够从头到尾跟你说个明明白白,而且不仅仅是对钢琴,所有的音乐文献、交响乐、歌剧、弦乐,等等。

 

他的音乐素养是非常全面的,经常问我听过这个没有?十有八九我都没有听过,然后他马上就会拿笔给我写下来让我回去听,我很多音乐上的营养补充来自他。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很希望把他知道的东西传播给我们,对学生来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财富。

 

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朋友。有那么三两个朋友,在我人生中扮演着比较重要的角色,我每一次的演出或者是在学琴当中,他们都给予我很大的帮助,而且我觉得音乐是一个很好的交流媒介,大家互相倾听,多提建议,或者是沟通,对艺术家来说这是非常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我自己很疑惑的时候,我就会弹给我的朋友听,他们会给我一些建议和启发。和老师上课不同,他们会站在另一个角度,时不时让你豁然开朗,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而且在纽约待那么多年,有时候难免会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有一些很真心的朋友,能给予你很大能量,大家会互相讲述自己的心酸,一起流泪或是欢笑,有这么一个分享的过程,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让你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承受。

 



 

 

Q

作为一个演奏者,在音乐表达中最重要的是情感,还是氛围的营造?

A

我觉得情感和氛围有时候是息息相关的,不分彼此。非常美好、浓烈的情感,一定需要合适的氛围烘托;氛围里或多或少也包含着一些情感。如果有一个很好的情感输出,但是嫁接在一个不适合的氛围当中,其实听起来会很怪。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主观的音乐和人的情感在音乐演奏当中到底该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现在还没有一个准确答案,因为音乐演奏涉及多方面问题。首先是客观的身体方面,演奏者要很准确地把技术完成好;但主观上应投入个人的情感,把乐曲弹得动听。可是演奏者主观上有了这种情感的投入,观众能否接收到呢?也就是说,如果有时候我们弹琴太过于主观、太在意情感,其实会忽略客观因素。音色都还没弹好,自己内心却已经觉得特别感动,这就是一种不够准确的自我评估。另一方面,声音控制等客观层面都做得特别好,但是心如止水,就又会太过于清淡或有距离感了。对于演奏者来说,最难的就是把这两者科学地结合起来。

 

我希望有一双可以客观审视自己演奏的耳朵,是否真的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做到了,或许只是自己内心的一种主观臆想,客观上并没有达到。我心里当然希望永远和音乐在一起,永远身处音乐的氛围当中,去享受那些音乐瞬间和起承转合,这其实是很难的,你要经过一个自我拉扯的过程。

 

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曾说过:“弹琴应该有三个人,一个人正在弹,另一个人在想象这个声音,第三个人把自己的耳朵放在音乐厅里,检验弹奏的声音是不是按照之前想象的声音演奏。”他说得很对。弹琴氛围的营造非常重要,我弹琴之前想的第一件事是把我自己放在即将要演奏的曲目氛围当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就像演员换装一样,立刻让自己成为那个角色,融入音乐所需要的氛围。我常说音乐的氛围就像气泡一样,首先要把自己放到气泡里不让自己出来,然后跟它融为一体,那种感觉非常美妙。在气泡的氛围里,你所有的情感输出会显得更加迷人且动人,因为仿佛情感都被裹着一层糖果,变得更加有魅力。

 

 

 

Q

在教学过程中,就学生而言,最重要的、最需要培养的部分是什么?今后将用什么样的方法教学生,有考虑过吗?

A

这是非常好的问题,但我自己的感受和观察不一定全面。国内的学生技术能力都普遍不错,对比之下,欠缺的是一种对音乐的把控能力。把控音乐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细说起来涉及很多方面,比如对一种风格,或者对音乐的句型、句法的把握,因为音乐就是语言。正如在我们的语言中,前半句、后半句、排比句,或因为和所以、虽然和但是,等等。只有搞懂音乐的语言结构,弹出来的音乐才有意义,才能被听懂。很多时候,我经常跟人说,“你弹的内容都对,音和节奏都没弹错,但是我没听懂你想表达什么,音乐其实是一种需要交流的语言”。你首先要知道它表达的是什么、模仿的是什么,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很庆幸在纽约时经常听音乐会,尤其是非钢琴音乐会,比如歌剧,我非常喜欢歌剧,听歌剧的次数应该比听其他音乐作品的总和还多。我经常会去看歌剧演员在舞台上展现魅力,听他们演唱的句子、咬字和呼吸,包括他们对角色的扮演、性格特质的描写和表达等,我觉得这对钢琴研究来说是非常大的帮助,我们在演奏一些作品的时候,完全可以借鉴。

 

至于方法,我觉得要多听、多看、多体会、多揣摩。对于老师来说,在教学中也应该多给学生这方面的启发,比如弹小步舞曲时,要引导学生想象那个年代的宫廷音乐,人们都是高高扬着脖子,穿着华丽的晚礼服,非常有修养地在舞池中跳舞等场景。场景对于老师来讲是启发,对于学生来讲要去体会和揣摩,把它变成自己血液里面的一部分。我们经常说弹莫扎特的音乐,不能不去听他的歌剧。弹贝多芬的音乐,不能不去听他的交响乐和弦乐四重奏,我觉得莫扎特完全不是在用钢琴写东西,而是在用歌剧。歌剧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写了那么多优秀的歌剧作品,其他作品都是歌剧的浓缩。贝多芬的交响乐和弦乐四重奏就是他的灵魂,所以我们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听到的所有东西,很多需要联想到乐队的演奏,然后以一种更好的方式诠释出来。

 

Q

作为一名即将进入社会的年轻人,除了练琴之外,你的业余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A

我很喜欢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虽然我的朋友不这么认为。除了音乐、练琴或者工作,我真的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我有一只边境牧羊犬,没有太多繁重的工作时就很喜欢带着它去爬山,大自然带给音乐家的震撼和启发是无与伦比的,很多音乐作品都是受了大自然的启发。所以我很喜欢到大山里去,有时会往川西开车几个小时,进入藏区,去看那些原始的自然和人们,启迪心灵。另外,我也想多陪陪家人,因为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放假回来的时间很短,基本上一年只能回来十多天,能陪他们喝茶、聊天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再者,运动是每一个音乐家都必须重视的,因为我们久坐不起又经常熬夜,其实都处于亚健康状态。我常跟朋友说,每个人至少要选择一项喜欢的运动。我个人非常喜欢做瑜伽,过去的一年半中,我几乎每天都会做瑜伽,我把它当作一种冥想,对于身心都是很棒的体验,对身体和思维都有影响,大脑放空的状态感觉非常好。

 

 

Q

你的博士论文方向是什么?为什么选择了这个选题?

A

我的博士论文是讨论钢琴演奏中的一些技术局限性问题。因为自己弹琴,会有很多亲身经历,也会有很多疑惑,包括面对挑战时怎样解决自身的问题等。此外,我之前就跟导师讨论说,论文必须写跟钢琴有关的,因为它跟我的联系最密切,我没有办法讨论那些高瞻远瞩的问题,也没有资本去讨论,我唯一能够分享的就是钢琴。我讨论钢琴演奏技术方面的问题,是因为我认为弹钢琴是一个非常繁杂、精密和富

有哲理的工作,它不仅是我们看到的动手指这么简单的事情,其实涉及的方面非常具体,所以我觉得一方面要练技术,另一方面也需要用科学的角度进行深刻讨论。

 

对于演奏时牵动的肌肉或用到的力量、肢体的协调等问题,我希望可以有更加详细的讨论。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问题,如钢琴演奏到底是技术更重要,还是音乐更重要?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这两者互相联系,不能被拆开,就和人的两条腿一样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没法说谁先谁后。而且,我觉得对“技术”二字的解读有时不太全面,有人也许认为技术只是动动手指,其实这个观点太局限了。用什么样的方法把声音弹得更动听、把句子弹得更连贯,或用什么样的触键能把音乐性格表现得更好等,这些都是技术,它们最终是为了服务音乐。

 

大家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技术就相当于基础,决定上层音乐的表达,或艺术的造诣能到达的高度,但是并不代表技术是卑微的。如果没有了技术的支撑,音乐就没有办法得到准确的表达。更关键的是-这个技术并不仅仅是弹琴,音乐本身就装在技术里面,所以我有时说慢练的时候练的不是技术,是怎样把乐句弹得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细致、动听。这个过程不是在练技术,练的是演奏法,练的是乐句的走向,练的是音和音之间的音量的衔接,你能说这是技术吗?不是。回到我们刚刚说的,国内的学生技术水平都很好,之所以说缺少一些音乐上的东西,是他们对技术的解读不够全面,觉得都是手上的技术问题,但其实是那些更加具体的呈现,如声音的连贯,其实最终是在练音乐。所以,音乐和技术是不分家的,要真正科学地练技术,就要把音乐放到技术当中。孤立地练技术,是不适合当下的音乐要求的。把所需要表达的东西解剖成块儿,分配到每一个技术环节当中,是一种更加高级的技术训练。

 

除此之外,也有我个人的原因。其实我的手不是特别大,条件并不是特别好,学习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的困难,我希望把学习中的心得,还有美国的导师卡普林斯基带给我的东西分享给大家。因为我相信大家多少都有一些学习中的困惑,比如面对技术难点,从什么样的角度、用什么的方法去练,遇到问题的时候用什么方法去解决,这个更重要。

 

我的论文中说到技术训练就像装满工具箱的过程,刚开始要搜集工具,例如跳音、连音、和弦、八度等,先把这些工具放进工具箱里面,这还只是第一步,这么做真正的用处是什么?就是要知道在遇到技术困难片段时,用什么样的工具解决它,用锤子、钉子,还是木锯?我觉得这个是值得大家讨论的方向。我热衷于把论文呈现给大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很多优秀的朋友都因为个人的练琴习惯患上了手疾,或者是受伤,导致很长时间都不能练琴,甚至职业生涯都受到了很大影响,非常令人惋惜。所以科学地练琴很重要,我经常说你可以成为一个二流的钢琴家,但是不能成为一个手残废的钢琴家,这是两码事儿。那么我们要如何用一种更科学的方式演奏,让自己免受伤害,就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很多时候疼痛感是一个自我保护的机制,可能手疼就是在告诉你哪点做得不对,就要停止,但有些学生觉得越疼就越要练,这是个很可怕的事情!

 

Q

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金钟奖比赛?

A

我因为疫情回到国内,像所有海归学子一样,在家里放着大长假。王老师跟我提到金钟奖,问我是否愿意参赛,她说这个比赛对于学校来说很重要,但她尊重我的意见。其实我当时的想法特别简单,如果学校需要我就去弹。我没有任何思想包袱,也没有在意是否一定能拿奖的问题。

 

Q

这套比赛的曲目准备了多久?

A

这次比赛曲目有新有旧,第一轮弹的普罗科菲耶夫的奏鸣曲,我真的是非常胆大,因为它是我在家里自己练着玩儿的曲目。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金钟奖四川选拔赛前的一个星期,我正在练这个作品,刚刚把谱读下来,都还没背谱。结果比赛时反而是这部作品给人留下最深印象,大家都觉得非常精彩。贝多芬的奏鸣曲是我去年在纽约音乐会弹过的作品,张朝老师的中国作品《努玛阿美》也是我为了要参加金钟奖专门新学的,所以我正赛、复赛的曲目全部都是新的。半决赛的曲目时间长一些,决赛曲目之前也跟乐队有几次演出经验,所以新旧参半。

 

Q

在备赛期间,是自己准备作品,还是有老师帮助?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上课?

A

备赛期间,我并没有以每个星期上专业课的形式来准备比赛。但学校为我们举办了很多演出,每一场演出王老师都会来听,她也会给我很多开放性的意见,供我选择和参考,这给了我非常大的自由思考的空间。但昭义老师之前也来都开过大师班,我很有幸给但老师弹过一次,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让我在细节上更加完善。现阶段听取不同老师们的意见,有时也是一个考验。一方面我们在多年的学习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个人的特点和风格,甚至偏好;另一方面,我们肯定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因为艺术的表达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以,老师提出的批评和建议,那个分寸和点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一直在国内,没有办法去美国上课,王老师一直都保持着开放的态度,不断寻找最好的平衡点。在这期间我有时会录音听一听自己的演奏,有时候会发给美国的好朋友听,包括拿过肖赛第三名的刘珒,让她给一些意见,我认为这是一种集思广益。我会从中选取最适合或最需要的观点,因为如果把别人所有的东西都拿来,那么我弹得就不像自己了。但是也必须保持谦虚,接受每一个人的意见,因为他们都是真心帮助我的,我也非常在意每个人给出的评价,这种取舍对我个人来讲也是一种学习和思考。

 

总之,多上台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们在金钟奖之前上了很多次台,每一次都会汲取一些经验和教训,不论是通过别人给的反馈,还是自我评估。每一次我都会觉得有些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对自我的评估也会一次比一次更好,比赛虽然无法控制,但我可以让自己尽可能做到最好。

 

Q

在大本营成都比赛,是否承担了更大的压力?如何才能减轻这些压力?

A

确实有更大的压力。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代表母校四川音乐学院参赛,扛着一份这样的责任去比赛,确实是超越个人参赛的压力。家门口的比赛承载了整个四川音乐学院的师生朋友,包括领导们寄予你的希望,他们每天都在关注,我的压力肯定很大。从10月开始,不只音乐学院,整个成都的街道,听说包括机场里都是关于金钟奖的宣传,每天周遭看到、听到的都是比赛,我立刻就进入了比赛的紧张气氛。

 

如何减轻压力,坦白来讲真的没有想太多,就觉得把自己准备好的作品完整地呈现给大家就好了,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当时每天吃好睡好、好好练琴,不断地寻求自我进步,就是我每天最大的动力。我觉得主观能动性是非常重要的,你的目标不能是如何打败对手,让别人都觉得自己最好。主观的东西必须要在于自己,所以我每天跟自己说,要不断寻求自我的成长和进步,从自身出发,看看哪些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在备赛期间的音乐会的后台我都跟自己讲,把它当作是一场音乐会。即使这样,复赛第一轮时,突然发现现场氛围还是不一样,赛场如战场,比音乐会的氛围要紧张很多。百分之八九十的评委老师我都不太认识,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听过我弹琴,所以我是怀着一种很期待、很荣幸的心情开始了演奏。

 

Q

你比较偏爱哪一种声音的乐器?

A

这个问题我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因为茱莉亚是全施坦威学院,所以我一直弹施坦威,没有太多接触其他钢琴的机会。我自己家里买了一台雅马哈的七尺钢琴。这次比赛中有提供长江钢琴,我们也可以试琴,但只有短短六七分钟的时间,我实在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好好体会这台钢琴,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施坦威钢琴。不是不认可长江钢琴,仅仅因为我不太了解,乐器就像人的喉咙一样,可以非常细腻,你给多少它就能够表达多少,你少一点儿它就能少一点儿,你多一点儿它就能多一点儿。

 

在台上演奏适合的钢琴,就像武士有了一把好刀一样,得心应手。我觉得演奏最美妙的瞬间是突然想即兴发挥的时候,而这瞬间需要一架好琴来支撑,如果你弹的东西没法得到琴的回馈就无法这样即兴了。

 

Q

你未来十年或者二十年的规划是什么?

A

2004年我来到成都学琴八年,然后又在纽约学习了八年,回望这些时光,仿佛弹指一挥间……我未来还是要踏踏实实的不断学习,不断把更好的音乐作品带给大家。希望自己未来能做一个既能弹又能教的钢琴家,因为分享是快乐的!是一种很美好的享受。另外,明年我回纽约后,会在林肯中心开一场中国作品讲座音乐会,我会把这些作品通过演奏和讲解相结合的方式带给西方的观众。中国这些年发展迅猛,西方人对东方这个神秘的国家非常感兴趣,关注力早已瞄准了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但是并不了解,了解的渠道也不多。

 

我觉得艺术和音乐就是非常好的媒介,是超越种族、政治、宗教的一个方式。所以,明年的音乐会,希望可以把这些优秀的中国作品带给西方观众,让他们通过这些优秀的中国作品看到崭新的中国,也看到中国音乐的发展,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之前我跟王老师讨论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做也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相信随着我们国家越来越好的发展,会有更多优秀的中国作品出现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也会有更多人关注到中国音乐和中国音乐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