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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钢琴家孙麒麟:八年纽约行,留学茱莉亚
2020-07-01 20:25:00 发表 | 来源:钢琴艺术杂志

 

2012年8月24日,当我一个人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走出纽约肯尼迪机场的时候,内心激动而又忐忑,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和期待。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纽约一待,会是这么多年……

我出生在四川省达州市的宣汉县,名字麒麟是外公起的,这复杂的两个字表达了他老人家对我最诚挚的祝福和祈盼。我能从四川的一个小城镇一路走到纽约的茱莉亚,或许跟这两个字所包含的寓意紧密相连,外公可能有先知——注定我会开始一段与周围的人不太相同的别样人生。

源于父亲对音乐的热爱,我一出生家里就摆着一台电子琴,当时这在我的老家是极其罕见的,我经常好奇地玩儿这一台黑乎乎的大玩具,很早便对声音产生了浓厚兴趣。在我大概三岁左右,有一天父亲带我去见他的一个朋友,在他家里我看到了一件更大更高的“电子琴”。父亲笑了笑告诉我:“这可不是电子琴,这是一台钢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钢琴”二字。再后来,我只知道家里的电子琴从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爸爸从朋友那里买回来的一台立式的珠江钢琴。

能走上学钢琴这条路也完全得益于我的父亲,当时做教师的他认为人一定要有一技之长。他坚信,不论是走专业还是培养兴趣,拥有一项艺术技能对于整个人的身心健康都是有益而无害的。当时我的老家是一个比较闭塞的小城镇,别说学钢琴了,很多人连钢琴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这样,出于简单的兴趣培养,我开始了在黑白键上飞舞的人生。

我学琴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转机发生在2004年夏天,我当时的恩师,达州师专的周先明老师带我去成都,并把我推荐给了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王雁教授。周老师当时深深教导我:“好好跟着王老师学,不会错!”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王老师的情景:年轻美丽的王老师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又独具气质。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跟王老师学!感恩父母的支持,两个月后,我们在成都租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八年,父亲陪着我一边读文化课,一边学钢琴,母亲时不时辗转于老家和成都之间。就这样,我开始扎扎实实地跟着王老师学琴,从打基础开始,慢慢进入专业性的训练。王老师是我钢琴人生中最关键的人物,没有她八年的倾力付出和用心栽培,后面的故事估计就不会发生了。

在王老师的指导下,2006年我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四川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在校期间我举办了多场个人独奏音乐会,也参加了多次国际、国内的音乐交流活动。我曾两次入选加拿大“晨兴音乐桥”,两次获得“雅马哈奖学金”,并参加了美国的“阿斯本国际音乐节”。在川音学习期间,还获得过 “星海杯全国比赛”一等奖、“文华奖第一届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第二名、“第五届亚洲青少年钢琴比赛”第四名暨四川赛区第一名等奖项。2012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顺利毕业。

在高三那年,我开始思考未来的方向:是继续留在国内,还是去一个未知的远方?那时我的英语成绩还不错,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在跟父母和王老师表达了我想出国留学的想法后,他们都表示了支持,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要去就去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学院!”

对于全世界的钢琴学子们来说,人才辈出的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是一所水平最高的音乐殿堂,被誉为“音乐界的哈佛”。在当时,川音的学生还没有过考上茱莉亚的先例,这所著名的音乐学府就像是一个神秘又遥不可及的梦,早已耳闻又无限向往。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考了这所梦想的学府。当年全世界有四百多人报考,最后只录取了十五人,竞争异常激烈。非常幸运的是,没有去国外读过预科,就在四川一直跟随王雁老师学了八年钢琴的我,最后以全额奖学金被茱莉亚钢琴系录取了!我也成为四川音乐学院首位被该校录取并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学生。

于是,我和茱莉亚的故事就此展开……

纽约与茱莉亚

我还清晰地记得,八年前的那个下午阳光明媚,我孤身一人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出来,拎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拦了一辆纽约“大黄蜂”出租车,内心的兴奋冲淡了旅途的疲惫。随着一幢幢高楼大厦的出现,我一点一点靠近了曼哈顿岛,似乎也在一点一点靠近我内心的梦想。司机把车停在茱莉亚学校门口,帮我搬出行李的时候还抱怨了两句:“两个箱子怎么都这么沉!装了什么?”我说,我是来上大学的,里面带了很多书和衣服。司机的眉毛随之上扬:“那么,祝你好运了,欢迎来到纽约!”我就这样,站在了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大门口,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灿烂刺眼。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将拉开一扇新的大门。

茱莉亚音乐学院

茱莉亚音乐学院坐落于曼哈顿上西区65街和百老汇大道交界之处,与著名的林肯中心隔街相望。记得我读大一的时候,连接学校和林肯中心的天桥还正在修建,大一读完,桥也就完工建成了。这样一来,茱莉亚和林肯中心名副其实地合为一体了。有了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受益最大的当然就是我们这些学生了。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纽约爱乐、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纽约林肯中心戏剧院,等等,均在眼皮子底下。趁着课间的空隙,临时去买当天演出的特价票是常有的事情,那时总会看到一帮学生在傍晚时分相约走向林肯中心,不用想,肯定又是有大咖来演出了。卡内基音乐厅、林肯中心音乐厅和茱莉亚学校内部的几个音乐厅,经常会不约而同地在同一个夜晚上演不同的经典曲目,这就很难做出抉择了。有趣的是,总有朋友会分散在不同的音乐厅,当大家隔天各自分享前一晚的演出盛况时,都会引起一番热烈的讨论。


 

芭蕾舞剧《胡桃夹子》是林肯中心圣诞演出季的保留剧目,每年只要看到《胡桃夹子》的宣传海报,便知道新年快要到来了。当巨大的圣诞树随着音乐从舞台中央升起来直达顶部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欢呼雀跃,浓厚、欢乐的节日气氛充满了整个剧场。纽约爱乐乐团的每场音乐会,几乎都会邀请一位著名的独奏演奏家,王羽佳、郎朗和丹尼尔·特里福诺夫等年轻一代的钢琴家们都是纽约爱乐邀请的常客。上一次,特里福诺夫来演奏全套的拉赫玛尼诺夫钢琴协奏曲,一周之内演了三场,体力惊人。纽约爱乐的另一侧是林肯中心话剧院,莎士比亚的经典老剧时不时就会在这里上演,有时也会有百老汇最新的音乐剧。我在这里看过莎翁著名的《麦克白夫人》和《哈姆雷特》,激烈的戏剧效果和演员们扎实的表演功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只可惜,英式发音的古英语听起来太头疼,幸好知道故事情节,不然肯定是云里雾里。

著名的卡内基音乐厅位于纽约第57街,离茱莉亚仅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这座金色大厅从1891年开幕时由柴科夫斯基指挥纽约交响乐团到如今,俨然已成为全世界古典音乐的标志性建筑,世界上所有最著名的演奏家均在此登台演出。

卡内基音乐厅

我也是在卡内基音乐厅听到了阿格里奇、内田光子、席夫、波利尼、巴伦勃依姆这些一流大师们的现场音乐会。印象最深刻的是2015年,西蒙·拉特携手柏林爱乐来卡内基上演全套贝多芬交响曲,所有的票都售罄了。在演奏《“命运”交响曲》的那个晚上,开场前我直接到音乐厅门口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有人临时出售低价票。当满头白色卷发的西蒙·拉特走上舞台的一刹那,整个卡内基音乐厅沸腾了。从《“命运”交响曲》一开始的标志性动机直到全曲结尾,音乐家们发自肺腑的演奏让我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了一个细节。说来也巧,中场休息时,我发现中国作曲家谭盾就坐在我前面一排。两年前,西蒙·拉特宣布不再担任柏林爱乐的音乐总监,因此这场音乐会也成为我能听到的唯一一次他们的合作演出,以后将无法再现。

要说我最喜爱的音乐殿堂,应该是位于林肯中心正中央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这个可以容纳3800位观众的歌剧院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每学期我去歌剧院的次数可以超过所有音乐厅的总和。

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华丽的大都会歌剧院不仅拥有全世界最负盛名的卡司阵容,并且它独具特色的舞台布景也总能让世界各地的观众享受到最高水平的视觉盛宴。大幕没到拉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威尔第的《弄臣》可以游走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茶花女》的故事可以穿越到21世纪的上层社会;莫扎特的《魔笛》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雅俗共享的童话故事。记得有一次我带一个从德国来的好朋友去看施特劳斯著名的歌剧《莎乐美》,剧中莎乐美为赫罗德王表演“七纱舞”是全剧的高潮,按照剧本,莎乐美会随着热情的曲调翩翩起舞,然后把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从没看过现场版本的我,对这个情节的处理手法一直充满了好奇,很多之前的版本也是点到为止,戏剧张力各不相同。当晚莎乐美的扮演者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女高音,只见她一边舞蹈,一边慢慢褪下身上的薄纱,最后,音乐戛然而止,莎乐美居然以全裸的身躯站在舞台最中央,全场观众都惊讶不已!我和好友当晚坐在堂厢中间的位置,我俩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她转过头惊叹地对我说:“哇!太敢演了!这就是纽约!”

2018/2019演出季,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作为季末压轴大戏,重回大都会舞台。这部长达十七个小时的巨作,在当时距离上一次在纽约亮相已经是七年的时间,那时我还在读大一。一看到演出预告,我就早早买好了票,毕竟这样的机会下一次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呢。演出安排在一周内的四个晚上,每晚六点开始,午夜十二点结束,场场爆满,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观众怀着无限期待和兴奋聚集在大都会歌剧院,品味这部像史诗般的旷世巨作。全程高端科技化的灯光舞美技术结合音乐家们惊世绝伦的现场演绎,真正把瓦格纳所推崇的独具个性的“整体艺术”(Gesamtkunstwerk)表现得酣畅淋漓,令人惊叹!曲终人散,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感慨:艺术是伟大的!

说完林肯中心,再说说茱莉亚这个学校吧。在我看来,茱莉亚最大的魅力,也是与其他音乐学院所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是一个集舞蹈、戏剧、音乐为一体的艺术表演学院,这也是为什么学校的英文名称叫作“The Juilliard School”——它不划分院系,三个部门均包揽其中。而这三个部门,又都分别代表了全美乃至全世界最高的水平。每年的茱莉亚“新舞秀”(Juilliard New Dance)是我一定不会错过的精彩盛宴,晚会的四个表演节目集合了传统舞蹈和现代舞蹈的精髓,从大一到大四的学生们以年级为单位分别表演四个舞蹈节目。这些可爱的舞者们在台上挥汗如雨,用身体展现艺术的魅力。平日的他们着装古怪独特,性情随意大方,但一登上舞台,却是天生的明星,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充满着火一样的热情。

我大一时的室友就是一位舞蹈系的美国女孩儿,与其他舞者略有不同的是,她的性格极其文静内向,每天我们的对话,几乎就只有“早上好”和“晚上好”。整个大一的时间,她的作息安排就像欧洲火车时刻表一样规律,从不见她熬夜或赖床,每天早早起床就开始在镜子前盘头发,等她盘完头发穿上芭蕾舞练功服出门了,我才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来。好几次我看到她盘头发的样子,长长的脖子纤细的身躯,真是美得像一只天鹅啊!等我赶到食堂的时候,总会看到她端着一杯酸奶,一个香蕉,一片吐司的标配早餐。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在舞台上有一段独舞,表现的是波希米亚民族的热情和狂野,我惊呆了!那快速翻跃的舞姿和自由奔放的表演,让我好半天都没认出她就是那个平日里不善言辞,甚至有点儿高冷的室友。我激动地跑去后台恭喜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样灿烂。后来,她告诉我,她一生的梦想就是跳舞,她的家人也对她有莫大的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叫“Hope”(希望)的原因。大学毕业后,她很快被一家德国的舞蹈公司签了下来。现在已经移居德国的她终于把梦想照进了现实,我也真心地为她高兴!

茱莉亚戏剧系是著名的明星输送地,不论是在舞台还是在电视电影的荧幕上,都可以经常看到茱莉亚毕业生的身影。比如最近好评如潮的电影《婚姻故事》当中那位丈夫——查理的扮演者亚当·德赖弗,是茱莉亚戏剧系2009届的毕业生。碰巧的是,有一次我在茱莉亚四楼的小剧院里看演出,他也在现场,恰好坐我旁边,一身黑衣打扮的他十分热情地支持后辈们的戏剧表演。还有热播美剧《生活大爆炸》当中Leonard妈妈的扮演者克里斯汀·芭伦斯基(对,就是那位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戴一副眼镜的精神科医生),就是从我们学校的戏剧系毕业的。这部场景喜剧也陪伴了我整个高中时期,甚至一直到大学,给我带来了无数的欢乐。巧合的是,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2016),学校正好邀请她来作我们毕业典礼的演讲。我记得她在台上的样子有趣极了,生动又真切的话语感染了所有的毕业生。

我听说戏剧系每年都要面试上千的人,经过好几轮现场选拔之后,最后只留下十几个。每当戏剧系招生那两天,琴房总是特别紧张,因为考生们都会被分配在四楼的小琴房里对着镜子练词热身。好几次我往里面偷瞄了几眼,瞬间被他们极其入戏的神情吓得魂飞魄散。

茱莉亚的音乐系,应该算是学校的一块“金字招牌”了,出了多少“牛人”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时不时就听说某某拿了国际比赛金奖、某某做了顶级乐团的首席、某某刚发了新的CD、某某被高校聘为了教授,等等。这类消息,就像纽约冬天的天气一样,刚开始还会惊讶地被当作谈资,后来就习以为常了,毕竟这里的牛人实在太多了。在2019年的“伊丽莎白皇后国际音乐比赛”中,小提琴组别的冠军Stella Chen和亚军Timothy Chooi均来自茱莉亚音乐学院,还有刚刚结束的“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的大提琴冠军Zlatomir Fung也是茱莉亚本科大三的一名学生。

学校的四楼琴房是音乐系的学生们出入最频繁的地方,整层楼基本上都是一排又一排的琴房,虽然看起来挺多的,可是几乎没有哪一天是不用我们等琴房的。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好几次我早上到达四楼,预约琴房的显示屏上已经出现红色标语——表明琴房已满。只能感慨大家都太拼了!特别是在专业考试或者招生考试期间,刷到一个空琴房简直比中了乐透还开心。有句话说得好——“就怕有才华的人还努力”,这用来描述茱莉亚的学生太贴切了。四楼的琴房有大有小,琴虽然都是施坦威,但也有新有旧。因为我已经在学校待了八年,所以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每个琴房的方位、大小、琴的声音触感、房间隔音效果好不好、有没有网络信号,等等。我身边几个刚入校的朋友,时不时就拉着我帮他们选琴房,他们总是开玩笑地说,我应该出一份琴房详细介绍书,这样可以更好地服务于广大群众。不过,学校近几年也时不时换一批新琴进来,看来这个资料库也需要实时更新才行。

还要重点说一说茱莉亚的图书馆,这是全学校最有价值的地方。全馆几乎收藏了关于音乐的一切书籍、报刊和影音资料,最重要的是图书馆里还保存了很多价值连城的乐谱手稿,时常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学者来现场观摩。那些无比珍贵的音乐家手稿就收藏在图书馆的对面,一般是进不去的,必须向校方特殊申请。收藏室里全年恒温操控,连湿度和光线都有专门的严格要求。我念大学和研究生时都从来没有去过这个神圣的地方,读博士之后,才终于有了几次机会,进门参观作曲家的第一手资料。记得第一次得以一睹风采的手稿,是贝多芬本人按照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作品133)“大赋格”而改编的钢琴四手联弹(作品134)。这套早期丢失的手稿资料几经周折,最后被我们学校收藏,实属无价之宝。当将近两百年前贝多芬的亲手笔迹就那样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博士生都激动不已,实在是觉得太震撼了!贝多芬铿锵有力的笔锋和看似凌乱却严谨缜密的谱面展现了作曲家肆意挥洒的风采和魅力,实在是让人大饱眼福!更了不起的是,茱莉亚一共收藏了一百四十多份像这样不可估量的文献财富,其中包括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和勃拉姆斯晚期小品(作品118与119),等等。当我在收藏室亲眼看到这些伟大作曲家们的乐谱手稿时,感受到了一种时空的穿越,还有一份由衷的荣幸……


 

茱莉亚每年都会邀请音乐界最具权威的大师来学校上公开课、开讲座,并进行全世界直播。大提琴家马友友、女高音歌唱家妮·弗莱明、纽约爱乐现任指挥亚普·梵志登和前指挥艾伦·吉尔伯特都是学校的常客。以钢琴系为例,穆雷·普莱亚、安德拉·席夫、理查德·古德、罗伯特·列文等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师们,也时常来学校和我们分享他们的音乐和心得。从小听着这些大师的录音长大,从没想到能有机会与他们面对面进行交流。

我在茱莉亚第一次上大师课,是读大一的第二个学期,那一年学校举办了一个勃拉姆斯晚期作品的专场音乐会及公开课,邀请的大师就是理查德·古德。那是我第一次在茱莉亚公开亮相,演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116的前两首。我只记得当时紧张得不得了,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都快窒息了,古德倒是一副非常和蔼可亲的样子,他低沉的声音和不紧不慢的讲解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中。

理查德·古德

普莱亚作为纽约人,说着一口地道的纽约腔,见他一身休闲服地出现在学校电梯,总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亲切感。普莱亚的大师课和他本人的演奏风格一样,永远充满了热情和能量。很有意思的是,每次做示范之前,他总说:“哎呀,我有七八年没弹这个曲子了。”结果,他的手往键盘上一放,美妙的音乐就自然地流淌出来。近距离听着他一边讲一边弹,真是一种完美的享受。

钢琴家席夫来的那天,音乐厅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多学生都挤不进去,因为校外的乐迷们更积极地早已买好了票,就等着来学校听大师的这堂课。那天上大师课的第一个同学要弹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我们都在想,敢在席夫面前弹巴赫,得多有胆量啊!结果,可能由于过度紧张,这位同学一下子忘谱好几次,我们下面听的人也替他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就连我的老师后来也说,那时不知道席夫上去要说什么,只希望他别发火。结果,席夫缓缓走上台,拍了拍他肩膀说:“小伙子,第二乐章的速度标记是什么啊?”看席夫一脸轻松的表情,我们都松了一口气。那位同学赶紧回答:“Andante(行板)。”席夫接着说:“来,站起来,按你平常的速度走走看。”观众都笑了,那位同学迫不得已,只好略显尴尬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席夫顺势坐下,按照学生走路的节奏感开始演奏第二乐章,这时的速度明显比学生弹得快了一些,学生正准备停下来,席夫摆摆手:“别停,继续走。”观众又是一阵哄笑。弹了好一会,席夫停下来,他说道:“行板,那一定是行走的速度,你第一遍弹的速度太慢了,完全没法走,我原本以为可能因为个体原因,你行走的速度和我们不一样呢,但从刚刚的实践看来,你跟我们走路的速度还是差不多嘛。”这时,观众们笑得更欢了,多亏了他的英式幽默,现场气氛由此变得轻松而活跃起来。

席夫
 

回想起大学时,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从早上九点一直上课到下午五点,虽然累得四肢无力,也要赶紧去找个琴房练琴。那时候我住校,宿舍离教学大楼只有一百多米的样子,可每天晚上回去的那段路总是显得无比漫长。虽然苦是苦了点儿,但收获的成长和蜕变总是让人心满意足。每一个在茱莉亚生活过的人都会被这个集体凝聚的创造力和奋斗精神所感染,看着大家每天为了梦想而不断拼搏的劲头,自己也会不断被激发。我曾好几次在茱莉亚的角落看到有同学在暗自哭泣,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候,泪水也许是最好的发泄。然而,擦干泪水还是要迎难而上,茱莉亚的学生不会被轻易打倒,多年的坚持已经让我们学会了在挑战和压力面前,迅速自我调节,并以最好的状态完成任务。在光彩夺目的舞台上,看不到的是平日里的泪水和汗水,所有的掌声和鲜花背后,都凝聚了我们的不屈不挠。茱莉亚这个学校,带给我最多的感受就是: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你坚持自己的梦想,并为之付诸行动。


 

 

我和茱莉亚的大咖老师们

茱莉亚的老师们个个是精英,要我说,这些伟大的教授们就是学校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

我的导师卡普林斯基是茱莉亚的传奇人物,教出了无数优秀的钢琴家,作为她的学生,我们都亲切地喊她“Veda”——她的小名。16岁在母亲陪伴下来到茱莉亚求学的她,这么多年过去,已然成为茱莉亚标志性的人物。她身兼数职,却为人低调,全身心专注于钢琴教育事业,大众对于她的了解总是只言片语,赋予她的标签却是层出不穷。老卡是陪伴我一步一步从大学到硕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研究生的导师。这么多年与她的相处,一时间我竟无法轻易找到合适的辞藻去形容她。

在工作上,她是雷厉风行的理性主义者,日理万机的她总能一针见血看到事物的本质并以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我每次进她的课室,忙着在电脑前回复邮件的她,总会习惯性地问我:“How are you?”(这星期怎么样?)而当我问候她的时候,她总是深叹一口气,然后说:“别提了,忙得不得了。”前不久我去上课的时候,她说:“麒麟,今天学校董事会开会我才知道,我已经在这个学校干了25年了,真是不敢相信。”

在生活中,她是一个温情脉脉、幽默感十足的好母亲。老卡的钢琴旁边永远挂着她几个孩子的全家福,还时不时从手机里给我翻看她孙子的照片,幸福洋溢的样子跟身边任何一个热爱家庭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般不接电话的她,只要是亲人打来的电话她一定会接。有几次,我弹着弹着,她说:“麒麟,实在不好意思,我要接这个电话。”回来她总是免不了嘟噜一句“小孩子小麻烦,大孩子大麻烦”。她说她母亲也爱这么跟她说。

两年前,在我们所有学生的欢呼、祝福和陪伴中,卡普林斯基度过了她70岁的生日,这位优雅知性且极具智慧的女性一直是我们的人生榜样。见过老卡的人都会被她的美丽端庄深深打动,她每日的着装打扮是茱莉亚二楼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私下里大家都很纳闷儿,她每天那么忙,哪儿来的时间去购物呢?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她,结果,老卡可是网购达人!她告诉我她从不去商场,偏偏钟爱网购,特别是打折的时候。我当时恍然大悟地说:“您真是太‘潮’了!”

已过古稀之年的她,仍保持着一星期六个全天的工作强度,就连她自己也开玩笑地说:“有一次晚上七点走出学校,学校保安不可思议地问道‘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回家?’”全天教课的老卡,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从中午一点到两点的午餐时间,这短短一个小时可能是她全天唯一能静下来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我一般都不忍心在这会儿去打扰她。有一天,我急需她的签字,想了半天还是在中午的时间硬着头皮去找她。敲开门,发现老卡还是一如常态在电脑前回邮件,在她签字的时候,我看到她电脑桌前摆着一盒寿司饭团,这不就是我有时候来不及吃饭,就在街对面超市买的六美金的快餐盒吗!我对老卡说:“您怎么就吃这个?”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说她经常这样吃,因为方便并且节约时间。那时,我望着她一边敲打电脑、一边嘴里嚼着饭团的背影,心里真是有一些心疼。


 

对我来说,卡普林斯基最让我佩服的是她的另一个身份:一位没有执照的心理学家。我佩服她那一颗强大的心脏,也佩服她细致周全的思维模式。在理性和感性的天平上,她找到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平衡点。回首在茱莉亚这么多年的岁月,难免遭遇各种挫折,每当跟她吐露这些困难的时候,老卡不经意间的一两句话总能给人莫大的慰藉和鼓舞,我相信跟过她的学生都会有此同感。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时而威严,时而温暖,眼神中透露出的强大与坚定总会给人力量。对于我来说,很多时候我还没开口,她一个眼神就能看透我所有的内心活动。

大三的时候准备一个国际比赛,那段时间压力特别大,一边学业特别重,选修了很多课,一边在专业上遇到瓶颈找不到突破口。有一次我去上专业课,边弹边觉得自己真是太糟糕了,技术和音乐都很不完善。弹完我静坐在琴凳上,对自己的价值评估几乎到了零,心想老师说什么也无所谓了。我记得老卡刚开始还跟我大概说了说哪里有问题需要改进,突然她停下来看着我说:“麒麟,你知道吗,比赛不是只有这一个,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我知道你坚强,一天天装作没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早就受不了了,这个事情一直压着你喘不过气来。”她的这几句话,几乎冲破了我整个人最后的一道防线和伪装,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滚落下来,止都止不住。我又羞怯又苦恼,许久都难以平复,一脸委屈看着她说:“我是可以做好的,我就是没有时间了,我来不及准备。”她冷静地坐在我对面,把我滑落到地上的眼镜捡起来递给我:“今晚八点再过来一趟吧。”出门前,我赶紧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心里埋怨自己太丢人了,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在专业老师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晚上我再一次去见她,老卡还是无比平静地坐在我对面,她缓缓道来:“要不要继续参加这个比赛是你的决定,但是你需要知道,人生的选择不只有这一个,我只是不希望看着你如此受煎熬。”本来很冷静的我,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只记得最后老卡跟我说:“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我点头答应了她,却转身又去了四楼琴房。如今回想这件往事,倒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十分可爱,无比稚嫩却偏偏要强。

我在茱莉亚的每场独奏音乐会,老卡都会亲临现场,我最期待的就是在开场之前,她来后台给我的那个拥抱。每当那会儿看到她轻松愉快的笑容,我总能一下子放松下来。中场休息她也会来后台给我鼓励,好几次她说:“麒麟,你今天真是火力大开啊!”简单的一句话,却无比振奋人心。老卡很少表扬人,所以她的鼓励总能让我开心好久好久。

让我印象深刻的表扬有两次,有一次早上十点上专业课,我弹巴赫的《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弹完之后她合上谱子,半晌没说话。以我的经验,弹完之后她的第一句评估总是最重要的。等了许久,她说:“麒麟,我昨天重感冒,昨晚都还在想要不要把今天的课取消了,可我现在特别庆幸我没取消,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高水平的巴赫了,你的进步和改变让我吃惊,我很开心今早收获了美妙的音乐。”哦,我的天哪!我当时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表面故作镇定,内心早已开心地飞了出去!上完那节课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冲到中央公园,那天的阳光特别温暖,我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一直笑了好久,那种满足感真是难以忘怀。

还有一次发生在每周一晚的“教学班大课”(Studio Class),那晚我记得几乎全班同学都在场,连坐的椅子都不够,老卡还逗趣地说,要是每晚大家都来得这么齐我就高兴了。那晚我演奏的是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弹完之后我个人觉得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琴房里练的东西还有一些没体现出来。我无比期待老卡的评语,而那晚她说的话让我一辈子都记得。她说道:“麒麟,你知道吗,你之前跟我说你要弹李斯特的这首作品,我心里想我的上帝啊,你个子小小却还真是一个喜欢挑战的学生,这么艰难的作品你恐怕是要吃很多苦头。因为不忍心打击你的积极性,我想你就先练着吧,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看着你一点一点坚持不懈地把这个大作品啃了下来,每次回课都让我惊讶。今晚,我再一次听你完整地演奏这个作品,我想跟你说,我之前的想法错了,你完全可以驾驭这个作品,而且你已经以一种非常信服的演奏打动了我,你真是一个楷模!”老卡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远远地望着她的眼睛,内心涌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那种心与心的理解和联结似乎让原本就浓厚的师生情再次得以升华,那个夜晚,我难以入眠……

我的另一位导师是来自芬兰的瑞卡里奥(“RAEKALLIO”)教授,之所以大写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一位大写字神,他所有的手写字体全是大写字母,就连老卡都说,他的字最好认,全系就他一个人提笔就是大写正楷。期末拿评语的时候,他的评语是唯一一个我不需要找美国同学辨认的,因为就跟印刷体没有两样。瑞卡里奥长得高大魁梧,好几次他做强奏示范时,我都感觉钢琴有些许移动。作为演奏家出身的他,录制了全套贝多芬和普罗科菲耶夫,每回我只要弹贝多芬给他听,都觉得自个儿后背一阵阵发凉,完全没有自信。

瑞卡里奥不仅专业能力强,还是一位精通学术的人物,只要是关于音乐艺术的,几乎没有他不知晓的方面,每次上专业课的时候,我觉得也像在上文化课,随时写下几本书让我读,或推荐几个电影让我看。特别是我读博了之后,他总是时不时问我:“哎,麒麟,你应该读过这本书吧?这里面讲了瓦格纳歌剧的悲情与德国浪漫时期悲观主义哲学家们的联系。哎,这个学者你知道吧?他笔下的李斯特是推动现代音乐发展的大功臣……”一但看到我一脸狐疑的样子,他就赶紧把这个书名和作家写给我,当然,还是大写的正楷。有一天,我特别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写李斯特传记的著名作家Alan Walker新发了一本肖邦的传记,我打算去买呢。没想到他说:“哦对,我已经读完了,里面好几个有意思的章节我正想跟你讨论呢。”我想不通,他每天从早到晚教学生,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读书。

说起教学生,他的新学生最大的挑战应该就是听力吧,瑞卡里奥因为自己脑子太好用,说话速度总是超出常人三倍,我们私下都说要当他的学生,首先得有很好的英语水平。除此而外,最让我折服的就是瑞卡里奥超群的记忆力,只要是有关音乐的,他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最近一次我给他弹斯克里亚宾的《练习曲》(Op.8),其中第十首是出了名的双三跳音练习曲,技术上特别别扭。我第一次弹给他听,有些磕磕巴巴,他拿着我的谱子说:“麒麟,这个版本的指法我不是很喜欢,你去看看Peters版本,我没记错的话它里面用的是1﹑3指,我觉得比这个2﹑4指要科学。”然后,他把所有的指法从头到尾用手写改了一遍。下课我去图书馆,找到Peters版本,一对比,发现跟瑞卡里奥写的一模一样。我惊呆了,很少有哪个人会把指法这种容易被忽略的小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钢琴系里还有一位不得不提起的人,就是深受大家爱戴的罗文塔尔教授。私下里我们都逗趣地称他“老头儿”,不仅是因为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却还马不停蹄地在学校教课,更是因为他的亲切与博爱让大家都觉得他就像是街坊里的老爷爷,凡是接触过他的人一定都会被他高尚无私的人格魅力所打动。罗文塔尔一直是我非常尊敬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品位总是带着一种“高级感”,每年他的独奏音乐会,都会吸引学校一大帮粉丝亲临现场。我有幸跟他学了三年的室内乐,时不时他也会鼓励我弹独奏作品给他听,虽然我从不曾是他的正式学生,可每当我有弹琴的问题想请教他,他总是慷慨地为我留出时间,甚至邀请我在他的教学班上演奏。罗文塔尔对每一个学生无私的爱和奉献,以及对世俗利益的不屑一顾,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除了这些了不起的专业老师,茱莉亚还拥有一批德高望重的学术教授。永远西装笔挺,不苟言笑的穆勒教授是我在茱莉亚的第一位音乐史老师,他一身三件套西装的穿衣风格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过。记得大一选课的时候听说这位教授的课很难,好奇的我却非常想尝试一下。殊不知,从上他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几乎上了他所有的课,他也成了我在茱莉亚最喜爱的教授之一。记得我上大一那一年,也是穆勒教授第一次教大一的新生(一般他都是只教研究生的课程)。穆勒的教学严谨详细,结构清晰。众所周知,他每四个星期的小考试是非常磨人且很难过关的。我当时刚进校,尽管英文还可以,但听穆勒教授的每堂课总有很多高级的专业名词怎么也不懂,这样造成听课效率低下,令我十分苦恼。

后来,我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也是我父亲一直教导我的,那就是:预习、上课、复习。每堂课之前,我会把老师即将要讲的章节从头到尾读一遍,里面所有的生词或专有名词我都会提前批注。这样一来,上课的时候,思维变得一下子清晰多了,很多内容老师一点就通。下来后,我再把课上的笔记加以整理,圈出重点部分,再回到原文章节复习一遍,就像给记忆加固一样,这样学起来既有意思效率也更高。按照这个方法学习后,产生了很好的效果。在学期中后期的考核当中,我连续两次拿到了100分,一次95分,看着穆勒教授在分数旁边特意画的笑脸,我也开心得笑了。记得那学期的最后一次课,穆勒教授有一丝动容,他几乎哽咽地对我们说:“这是我第一次教大一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你们在未来走得更远更好。”那一刻,我眼睛也湿润了,在他那不可亵渎的威严背后,我看到了一颗温情而柔软的心。从那之后,穆勒教授就像是一位老朋友,时不时在走廊上总会问起我的近况,每次看到他,我就会回想起大一时的自己,那个青涩却执着的自己。如今,我成了他的助教,这是我在八年前,完全没有想象到的……

每一个在茱莉亚读书的人,一定都做过一件事,那就是参观图书馆(Library Tour)。我们的图书馆长是一位个子矮矮的、声音微弱却权威性极高的女性楷模,不仅如此,她更牛的头衔还是我们博士委员会的“头头”。说起这个还真有点儿尴尬,我以前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图书管理员,毕竟老是在图书馆看到她的身影。一直到博士考试面试的当天,我还在纳闷她怎么会跟面试官们坐在一起,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茱莉亚博士委员会的“终极大Boss”啊!全学校,她是唯一一位全年只教一门课的老师,这门课就是博士第一年的必修课“音乐文献”(Music Bibliography),我只想说,上这堂课的那学期,图书馆就是我的家,要不是因为图书馆不允许通宵留宿,我们几个博士班的同学都准备合伙买睡袋来着。

说起博士生导师,不得不提的就是众所周知的拉瑟大神,走起路来都带风的他,曾经是法国传奇人物娜迪亚·布朗热(Nadia Boulanger)的晚年弟子。虽然我大学和研究生都上过他的课,期间无数次被他出众的才华和迷人的教学风格所倾倒,但直到我读了博士,才知道原来他的“大招”一直都是保留在最后才用。也是到了他的博士班,我才体会到对一个老师爱恨交织是一个怎样的心理状态。没有哪一个博士生可以轻松翻越拉瑟的这一座大山,可怕的是这座大山不仅高,而且庞大。每星期平均两百到四百页的阅读材料,加上带详细批注的阅读笔记,是我整个博士岁月最难以忘怀的经历。从古希腊的经典著作到近代音乐体系的著名文献,拉瑟带领我们一起讨论每个音乐家的独特论点和主要贡献。在那个学期,每周三的下午就是“死亡期限”,好几次我在上课前一秒都还在整理我的阅读笔记。而每次上完课之后,脑力消耗已经为负数的我们,都只能丢盔卸甲地感慨:音乐太伟大了!拉瑟太强了!尽管一学期都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对他的积怨终会转换成一种崇拜,无力发泄……

接下来还不得不提起的一位是我们都无比爱戴的格里菲尔(Griffel)老爷爷,永远笑眯眯的他,可是学术界德高望重的音乐学家。他热衷于研究19世纪的浪漫派音乐,尤其是他写的关于舒伯特的学术著作,在各个刊物出版发行,已成为学术界的一杆旗帜。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文字编辑,无论什么大小论文交给他,不出几天总会收到他批注得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就连标点符号和字体、字号也不放过,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一边拿着放大镜,一边伏案阅读我们的论文。格里菲尔教授拥有如此强大的文字功底,和他多年来的写作习惯密不可分。这么一来,他也成为大家最受欢迎的博士论文指导。只要是经他审核修正之后的毕业论文,一定是经得起推敲和考验的。生活中的格里菲尔教授更像是我们大家的老爷爷,性情慈祥温和,我一有什么想法,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就是他,跟他谈话总是那么愉快。每次见到他,格里菲尔爷爷都会张开那宽大的双臂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所有的烦恼都会立马被抛之脑后。他笑眯眯的神态,不紧不慢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成都的大熊猫,用一句话来概括他就是:慈祥而温暖的学术大神!

一回想起我考博的那段日子,必须要特别感谢的就是我们历史系的怀特(White)教授。我曾经在研究生的时候上过他一门关于莫扎特歌剧的课程,他深入浅出的详细讲解使我对莫扎特及他的歌剧创作有了更加深切的领悟。我曾把他的课推荐给了很多身边的朋友,我所有关于莫扎特的知识都是跟怀特教授学到的,他几乎知道关于莫扎特的一切。更重要的是,怀特教授不仅仅是传授了我知识,还以身作则地让我看到了一位教师背后的魅力。在准备考博期间,我一直在复习歌剧的发展史,有一次在走廊里碰到怀特教授,我告诉他我把之前课上的笔记做了一个梳理,目前正在复习莫扎特时期的歌剧创作及特点。没想到我这顺口一提,怀特教授立马说:“你哪天有时间,直接来我的办公室,我们当面讨论。”

后来我真的去了他办公室,一坐下就是小半天,快要八十岁的老人全程滴水未沾,从头到尾给我开了一个私人的讲座,把整个音乐史都讲解了一遍。我坐在他面前,完全懵了,无法相信他脑子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只有快速地拿着笔和纸记录下只言片语。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晚十一点半,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怀特教授打来的,我无比疑惑地接了电话,没想到他开口便说:“麒麟,我睡觉前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还有两三个点我忘记跟你说了,你赶紧拿笔和纸记一下。”我只好立马打开书桌灯,一点一点记录下怀特教授的话语。挂电话之前,怀特教授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之一,所以我想尽全力帮助你,考博真的很难,但是我对你有信心。”挂了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我一个人呆坐在书桌前,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有这样的贵人相助,我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当我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把喜讯传达给了怀特教授,他立马给我回了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祝贺你,祝贺你,祝贺你!我由衷为你开心!”

今年,已经在茱莉亚教了大半辈子的怀特教授正式退休了,身为作曲家的他想留出更多的时间搞音乐创作。学期结束前一个星期,我在图书馆见到他,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麒麟,你知道吗,我刚刚教完在茱莉亚的最后一节课,讲的还是莫扎特。”看着他开心的笑容,我能深深体会到他对学生的那一份厚爱,我也为自己曾是他班里的一员而感到无比幸运和骄傲。

 

茱莉亚的同学情

在茱莉亚这个人才聚集之地,每个人每天都在努力,忙碌自己的事。在这里能交到的朋友一定都是志同道合者。记得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第一个农历新年也是我离开家的第一个没有年味儿的新年,我和同班的几个中国同学一起坐地铁去中国城吃火锅、唱KTV,但一路上的欢声笑语掩盖不了我们在大洋彼岸的孤独和对家乡的思念。记得除夕夜,我们在中国超市买东西,一走进去,超市就在播放中国传统的新年音乐,一个女同学望着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她想家了,想爸爸妈妈做的年夜饭。我一把把她抱过来:“没事,还有我们呢。”我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懂得了海外游子对家和祖国的深深情意。

“出门靠朋友”这句老话的确不假,在平日忙碌和紧张的学习生活中,能有几个交心的好朋友分享喜怒哀乐绝对是莫大的福气。茱莉亚的圈子小,加上音乐系的同学一般都在四楼,大家的情谊多多少少也都是因为音乐而结缘的。记得有一次刚开学,我在卡普林斯基的课上弹了一首李斯特的作品,弹完下来我正要走,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我:“嘿,弹得不错!”我转头一看,是Kate Liu。没错,就是中国观众非常喜欢的“肖邦比赛”第三名获得者刘凯特(她的中文名字其实叫刘珒)。我一下愣住了,随后感谢了她的好意。那一次,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我在琴房苦练斯科里亚宾《第二钢琴奏鸣曲》,准备过几天的音乐会。练着练着就有人敲门,我一看是Kate!她进来告诉我她好喜欢这首作品,能否听我弹一弹,我又一次愣住了,心想我怎么好意思“班门弄斧”呢,只好借故说我还没练好,而且正准备要去吃饭。没想到,她说:“既然你都要开音乐会了,就弹一点点嘛。”我想,那就豁出去了,本来只想弹一点儿,看她一直没打断,便一曲弹完了。曲终,我们俩都沉默了好久,终于等到Kate开口了:“麒麟,我觉得你可以弹得更有意思一些,曲目开头的节奏动机可以把时机把握得再好一些,我听你一直也在琢磨这个地方,要不要尝试把延长音收得慢一点儿?”说完,她便自己开始在琴上琢磨了起来,就这样,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为了一个小小的三连音揣摩了一个半小时。直到最后,她说:“对了!现在听起来对了!我觉得这才是你是想要的!”我一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我们俩早已饿得不行了,我起身从琴凳上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去吃晚饭吧。”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熟知Kate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之所以她的演奏那么深入人心、极具浪漫色彩,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位思想独到、内心丰富敏感的女孩子。听她弹琴是有视觉享受的,看到她把手提起来,我就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纯美的声音。Kate的音乐张力极其宽广,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空间感。上回听她弹普罗科菲耶夫《第八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我跟她开玩笑说,这线条长得我都要喘不过气了。到如今,Kate已成了我家里的常客,到了周末的晚上,我们就时不时约在一起,品尝红酒、美食,欣赏音乐。就这样,最初的一次偶然,使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挚友。

自从在茱莉亚读博以后,我的圈子更小了,朋友之间的相处时间也变得更加稀少而珍贵。每天除了练琴,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博士班的同事们一起度过的,这样一来,身边的同事变成了亲人一般的存在。我们博士班一共有八名成员,其中有五个美国人,两个欧洲人,我是唯一的亚洲人,也算是给班里增加了点儿“东方气息”吧。开学第一节课,大家还略带生涩地互相自我介绍,结果第一学期下来,每天除了回家睡觉,其余时间大家几乎都是在图书馆一起度过的,这样的朝夕相处把我们八个人紧紧连在了一起。

我最好的朋友麦克尔是希腊裔法国人,长得跟阿波罗神似,而他本人也的确像是一位归隐于人间的“大神”。他毕业于法国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并立即被留校任教,在工作了七年之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巴黎,来茱莉亚读博。我还记得当他平静地告诉我这个经历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并深深地为他的勇气惊叹。一位已经在世界知名的音乐学校任教的老师,竟能如此淡然地放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做回学生,只为向更高的目标发起挑战,这实在是难得的高人啊!能与这样优秀的人每日为伍,再苦、再累我也实属幸运!

作为两位读博的国际学生,我和麦克尔免不了要花费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在英文的阅读和写作上。可是,会五门语言的麦克尔,总是可以轻松找到对应的原文版本——很多都是希腊文和法文的著作。好几次,在我抓头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麦克尔总能发挥他的语言优势,从原文的角度给我讲解,他还时不时解释说,有些词其实并不应该如此翻译成英文,因为很多古希腊文的含义和现在的希腊文不一样。前不久,我的第一场博士音乐会,麦克尔像一位良师益友一般,给了我莫大的帮助。从曲目的安排,到演奏风格的揣摩,他都诚心地向我提出建议。记得有一晚在演奏厅走台试音,结束后我转身发现观众席居然有一个人,是麦克尔!原来他想进来帮我听听声音效果,坐了好久却一直没有打扰我。

博士班里的另一位“大神”名叫西蒙,他是一位在圈内已经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说来还真是巧,我在茱莉亚读大三的时候,西蒙便是我的乐理助教,那时我有很多不懂的问题总会向他请教。后来只知道他研究生毕业了,也逐渐没了消息。没想到,几年过去,我们居然又成了同班同学!在开学典礼上,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他还开玩笑地说:“以前你是我的学生,现在我们可是同学了!”话虽如此,西蒙是一个功力极其深厚的音乐家,延续在大学时对他的崇拜,读博期间一有疑惑我总会求助于他。西蒙的父亲也是音乐界著名的学者,目前在哥伦比亚大学音乐系任教,其关于舒伯特、勃拉姆斯、舒曼的著作堪称经典。上学期我选修勃拉姆斯相关课程的时候,找来的厚厚的书籍全是他父亲写的,我开玩笑似的跟他抱怨,没想到他说:“你要不要周末来我家?还能跟我爸聊聊,这样这些书也不需要全看了。”于是,在上一个感恩节,西蒙邀请我去他家,我第一次和他父亲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像一名小粉丝,看着这位声名大噪的音乐学家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热情地招待着我们,而一旁客厅的书架上则堆满了他出版的书籍,那一刻我真是觉得这世界太美妙、太神奇了。西蒙目前热衷于研究14世纪以前的早期音乐的记谱法,他告诉我们,希望有一天他能开一堂课,指导大家把早期的纽姆记谱法转换成现代的五线谱,这样更多的早期音乐就会被世人所熟知并演奏。上学期,我和麦克尔就充当了一次他的“学生”,我们定了间教室,西蒙站在讲台前用他准备的教案给我们模拟上了一节课。一堂课讲完下来,我和麦克尔都坚信,他未来一定会是一位优秀的老师。

在茱莉亚读博需要一颗坚强不屈的心,其间所有的心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忙起来连正常的吃饭、睡觉都是奢侈的。记得最忙的时候,我有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过太阳,每天早出晚归地学习上课,就凭着一口气吊着在坚持。每个深夜,我们博士班总是在图书管理员三番五次地催促清场之后才离开。好几次出校门,看着灯火通明的林肯中心,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有一个晚上,大家实在熬不动了,有人提议一起去吃饭放松一下。于是,我们一群人来到学校旁边一家墨西哥餐厅,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的我们,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两杯小酒下肚,每个人都开始了互吐苦水的环节,可是那晚,所有心酸的故事都转变成了幽默的谈资,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全然忘却了一天的疲劳。也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喝了两杯玛格利特鸡尾酒,第二天上课,他们都逗趣地问我:“怎么样,头疼吧?”

多么庆幸我们博士班是一个如此温暖的大家庭,每个人都为了大家共同的成长无私地给予帮助和关爱,成长中有他们的陪伴,回忆起来将是无比幸福的。

 

 

考大学,升研究生,冲博士

时至今日,已经在茱莉亚读博士的我,回想起第一次“撬开”这座音乐神殿的大门,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还历历在目。2012年3月,纽约的初春还没到,没有融化的积雪四处堆积在纽约的街头。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林肯中心,看到茱莉亚这所著名的艺术学校。校园里,每个人的脸上所洋溢的青春与活力至今让我印象深刻。当时我在想,我可以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吗?

本科的入学考试,我被安排在早上十点半,因为时差的关系,那几天总是醒得很早,我心想能早点儿弹完也是好的,免得一天都心神不宁。那天一早起来,我不断跟自己对话,为自己加油。一个人来纽约考试,难免内心忐忑,看着其他考生都有父母陪着,我只有乐观地告诉自己:我可以!换好衣服,我来到学校四楼的琴房“热身”,极力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最好的状态,以积极向上的心态面对一切。当我来到309考场的时候,一个当志愿者的学生告诉我,前面晚了十几分钟,让我再耐心等一等。记得当时,我一个人坐在考场外,闭上双眼,那一刻我思绪万千,脑子里闪现了好多过去的场景。我想到了我在川音的王老师,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想到了我3岁时第一次看到电子琴的情景。我再一次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我什么也不怕,我就是要勇敢地去弹给他们听。309考场的大门打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心想:哇,这么大的排练厅啊!一排评委坐在离钢琴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是钢琴系的老师,看起来很友善的样子。我刚一坐下,就有人问我想先弹什么,我说我想先弹李斯特的《梅菲斯托圆舞曲》,评委们点头示意我可以开始了。演奏时,我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有音乐,以及要如何表现我自己的音乐。记得那天我的状态非常好,虽然只是考试,我却似乎感到是在音乐厅演奏,整个人的身心都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中。当天,除了《梅菲斯托圆舞曲》,我还被要求弹了贝多芬的《“黎明”奏鸣曲》和李斯特的《“鬼火”练习曲》。当我从头到尾弹完“鬼火”,正在想下一首是会被要求弹巴赫还是德彪西的《意象集》,评委说:“好了,今天我们就听到这里。”我站起来行了一个礼,便大步走出了排练厅。走出门的那一刻,我懵了:什么?这就结束了吗?我已经考完了吗?我居然如此顺利、完美地完成了这次考试!我开心得不能自已,就连门前的志愿者都说:“恭喜你,看得出来你很满意。”之后,我立即给远在中国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当时国内已是深夜,他们听到我无比兴奋的声音,也着实为我感到高兴,只记得他们说:“结果不重要,你自己满意就已经成功了。”那一夜,我是伴着热泪入睡的,觉得自己离梦想好近。

在从纽约飞回成都的飞机上,我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自己已经发挥出了很好的水平,忐忑的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我会被录取吗?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俯瞰这座繁华的纽约城,期望我还可以回到这座城市。后来的故事,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在一个清晨,我急性子的母亲把我从熟睡中摇醒:“麒麟,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快看看到底通过了没有?”我打开邮件,便看到“Congratulations(祝贺)……”更让我惊喜的是,学校还授予了我全额奖学金!自此,我的茱莉亚之旅在那一刻开启了。

大学四年期间,我每天的目标就是兢兢业业完成学业,尽力把每个科目都学好、学扎实。考研究生在当时似乎只是一个水到渠成的打算,考试当天虽然没有考大学那般的彷徨和焦虑,但着实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虽然我那时已经是本校的学生,但是茱莉亚一向秉承着公平、公正的态度对待每一个考生,也就是说我们本校的学生其实是和外校的考生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没有任何区别对待,依然是秉承择优录取的原则。相信每一个考过茱莉亚的人都对这所学校有一种望而却步的胆怯,不管平日里准备得如何,上考场的那一刻,心中总有一种不安。

考研究生的那天下午,我候场的时候正逢考官们的十分钟休息时间,虽然里面的评审都是学校的钢琴教授,四年的时间我们也都彼此熟知,但是这依旧无法缓解我即将上场的不安心情。休息时间一到,我正准备进去,发现我们系的马丁教授走过来,他异常轻松地对我说:“走吧,麒麟,一起进去。”说着便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进了309考场。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安稳了不少,我站在钢琴前,看着评委们温暖的微笑,仿佛在说:“放轻松,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听了你那么多次的专业考试了。”不知为何,那一次的考试,的确是我人生中最惬意、最安稳的一次现场演奏,就像是没有束缚的一种表现,自由又真实。从考场出来,我笑了,想起四年前的心境,和这一次完全不同,同时也真切体会到自己的成长。打开手机,卡普林斯基的短信跳了出来:“弹得太棒了,我为你骄傲!”我开心极了,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那一年,我们茱莉亚在读的本科钢琴学生共十二人,有九个人决定考研,在激烈的竞争角逐后,只有五个人被录取。可喜的是,我的现场演奏得到了考官们的一致认可,我又一次收到了茱莉亚全额奖学金的录取书,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我。

要说真正令我回想起来仍然“毛骨悚然”的一次升学考试,那就是考博士的经历了。博士学位是茱莉亚整个学校最高最难的一个学位,每年招生人数寥寥可数。茱莉亚的博士学位对于专业演奏和学术研究两者都有极高的要求,要求考生通过录音初选、现场专业考试、学术面试和笔试等几轮的严格考核,而且所有考生不分专业,不分院系,统一竞争。也就是说,钢琴的考生不仅仅是和同专业的人竞争,还要跟报考所有专业的考生一同竞争。这也是为何某一年可能会有一个钢琴专业博士都没有录取的情况(说明其他专业的考生更强);或者另外一年,招了好几个作曲专业的博士,却没有任何弦乐专业的博士等。所以,每一年的博士班情况各不相同,竞争可谓是十分激烈。近几年,来自中国的茱莉亚博士生屈指可数,其中有我的大师哥孙嘉言,他如今已经博士毕业了。此外,还有我的好朋友郝端端和徐起,我们仨加起来就是茱莉亚目前在读的中国博士生。

茱莉亚的博士招生,除了竞争激烈的专业考试之外,最难也是最不可预料的就是学术面试那一关。面试的考官全部由茱莉亚博士委员会的成员组成,他们都是音乐界各个领域的专家。想在这些人面前卖弄学问,没两把刷子,只能被他们礼貌地请出去。我亲眼看见好几个考生信心十足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溜出来。因此,我们都深知,茱莉亚的博士就是一座超高难度的高峰,狭路相逢勇者胜,最后能被录取的一定都是勇士。

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才收到第二天的面试通知的。当时,考完专业筋疲力尽地倚在家中沙发上的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想,这么晚还没给我发面试通知,估计是没戏了。十点的时候,一个好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她没接到面试通知,问我收到没有,我顺口说我也没有吧,还没看到邮件呢。说着,我打开电脑刷新了邮箱,结果发现两小时前我的面试通知就到了!挂了电话,我赶紧洗了个澡就准备入睡,因为我的面试时间就是第二天的上午十一点!我还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里都在猜测考官们明天会问我哪些问题,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音乐的变革?还是近现代音乐的几个发展阶段?是巴赫与亨德尔的不同之处?还是关于德彪西和拉威尔的赏析?虽然我是钢琴的考生,但并不排除考官们会对交响乐、歌剧甚至芭蕾舞剧进行提问和考核。那一晚,我的大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把我之前所复习的音乐史从头到尾像过电影一般梳理了一遍。第二天一早起来,一夜没睡的我站在镜子前,那一刻我不断重复告诉自己:要勇敢、要乐观、不要怕,相信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

面试的地方在茱莉亚五楼的一间大教室,我到的时候前面的考生正在里面面试。我深吸一口气,只希望自己不要被这场面给吓倒。我进去的时候感觉还算轻松,可是坐下后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颤抖——还是紧张啊!我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慌,还好,之后我的心情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本来规定的十五至二十分钟的面试,我感觉好像一整天那样漫长。那天的面试我回答了好多问题,考官们抛出来的一个个问题令我“应接不暇”,其中包括对调式音乐和无调式音乐的分析、对贝多芬奏鸣曲标题的讨论,还有对古典音乐不同曲式的分析,等等。

就在我自我感觉慢慢变好,没有在任何问题上卡住、发愁的时候,一位历史教授冷不丁地问了我一个关于1950年之后近现代音乐的风格问题。本来我以为他想让我列举近现代音乐各个派系之间的区别与特点,正当我说得起劲的时候,那位考官说:“不,我想说的是,很多近现代作品是以之前的音乐传统为基础而创作的,不论是从曲式构架还有和声创作上,那么你在这一点上是怎么看的?”如此一个开放性的话题,似乎都可以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了。我当时停顿了好久,脑子里一直在快速回想我所有学习过的近现代作品,可是哪些又是和过去的传统音乐有联系的呢?突然,我一下子想到不久前我在音乐会上演奏的约翰·科里利亚诺的《幻想练习曲》,这不就是以传统的幻想曲曲式加以现代和声手法而合成的一部钢琴作品吗?!它的创作跟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有不同章节之说,可是全曲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它的和声奇妙,但是很多都是在传统和声的基础上加以变化音而构成的。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那位考官脸上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这道题我过关了。

当走出面试考场时,我整个人真的完全懵了,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之前高度紧张的二十分钟已经消耗了我全部的体力和精力,我拿起包,不知怎么走到了四楼靠窗的沙发上,一直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我应该处于不断“回血”的状态,消耗过度可能就是麻木的感觉吧。当晚,稍作休息后,第二天我去接着考了对位法和历史的笔试。交卷那一刻,神经上的紧张已经到了临界点,就连我的导师也发来信息:“麒麟,虽然还是白天,可是你快去喝一杯吧,终于考完了。”

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正拉着我的好朋友站在林肯中心的喷泉前。我曾经在那里虔诚地许下心愿,也是在那里,我得知我的美梦成真了!我和好友紧紧抱在一起,热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深知,那是一份以无数汗水和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所换来的收获。在那一刻,喜悦和满足替代了所有的苦和累,一切都值得!

 

 

纽约这座城市,华丽的背后是现实的残酷。来纽约的人们,都是为自己的追求和理想而放手一搏。白天,庞大的城市总是充斥着为了梦想而忙碌奔波的身影。晚上,华灯初上,三五朋友相聚在某个小餐厅、小酒吧,互相吐诉平淡生活里的点滴,似乎一夜过去,一切都会重生。在这样一个绚丽多彩的国际大都市里,每个人似乎都在寻找一份自我的归属感。刚去纽约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在如此人才济济的地方,渺小的我时常感到焦虑和不安。后来的日子,我不断成长,不断面临挑战并接受挑战。留学的岁月不仅让我收获了知识,更是磨炼了我的心智。现在的我,不仅要完成博士的学业和专业上的演奏,还兼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的乐理助教、钢琴视奏及钢琴副科老师的职位,忙碌的行程让我每天更加充实和自信。慢慢地,我发现我的归属感往往来源于很小的事情:当教授肯定我的论文报告的时候;当观众起身为我鼓掌的时候;当我帮助过的学生在期末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告诉我自己收获很大的时候;有时,甚至是清晨起来的一束温暖的阳光,或是夜深人静自我内心的那一份笃定,也能给我带来无穷的幸福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所有走过的路、尝过的心酸、收获的喜悦,都已经注入我的血液,成为我身体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深知未来的路还很长,只愿自己不忘初心,勇敢前行!

( 钢琴艺术杂志  孙麒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