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乐,乃国之大乐。作为一个频现于近代中国的文化概念,“国乐”已然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中国传统音乐,也包含那些在形式和内容上彰显民族文化本位,体现中西融合之特质的新型国乐创作,即“新国乐”。从刘天华开展“国乐改进”运动算起,“新国乐”已然走过了一百年的历程。近年来,随着“国潮”的兴起,“国乐”再一次站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李博禅作为当代青年作曲家的代表人物,国乐一直是其创作版图的重中之重,他以连续不断的优秀创作昭示了自己对于“新国乐”的理解,向公众交上了一份厚重的国乐答卷。2023年11月,李博禅携其新作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亮相常州歌舞剧院,作品灵动自在的音符、浓淡相宜的布景,无不为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精彩体验,“新国乐”的篇章由此得到了又一次的实践与书写。
笔者当日听罢整场音乐会,可谓思绪万千。在这音乐响起的地方——常州,既是中国古代大运河孕育的文化名城,亦是近代以来红色文化的重要传播平台,可谓是人杰地灵。作为承载这部作品的“场”或“域”,常州为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创造了一个历史与当下、现在与未来交联互通的文化空间——《听见·大运河》的声音不仅是历史和当下的,更是缘于抒情主体所焕发的未来声响。七十分钟的国乐现场,融古于今,化旧为新,呈现出作曲家以新国乐为体,兼以声光手段和吟诵为两翼,道来常州历史、展望美好未来的诗意期景。惟乐不可以为伪,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让我们看见和听见的,绝非仅有作曲家对于国乐的深厚感情,还有他对祖国文化的深情咏叹。纵观全作,“融汇以贯通”“继承以创新”“抒情以述志”是李博禅从《听见·大运河》中自然流露的“新国乐”观。
在娴熟运用不同国乐体裁相互嵌套,有机构成整个国乐现场之余,作曲家李博禅还充分利用了各类舞台装置,以为观众和表演者营造出“身临其境”之效。国乐现场的舞台上共包含有“两小一大”三块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和字幕会随着时间线的变化而依次切换。与此同时,在两块小屏幕的旁边各开有一个出口,分别为该次国乐现场中的两个场景角色:象征老者和君子的吟诵者、代表孩童的古琴演奏家提供了介入现场的平台和通道,两个出口的开闭和活动,都会根据剧场的需要发生变化。在音乐现场徐徐展开后,老者(任非先生)以吟诵发问,而后孩童(古琴演奏家高欣然)则以琴音回应,为此国乐现场增添了若隐若现的戏剧色彩。作曲家李博禅以“现代音乐剧场”的手段,展现了国乐在抒情性之外的多种可能,构建了作品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质。
《听见·大运河》之所以是“国乐现场”而非他物,正是因为它融汇了不同的音乐创作体裁和现代舞美技术,最终呈现出以“新国乐”为体,贯通各种艺术手段而展开叙事与抒情的艺术面貌。若只有“融汇”而无“贯通”,那就只是繁花入眼,昙花一现,但若能在“融汇”的之上达至“贯通”,则能以“后浪”之貌推陈出新,达至“创新”乃至“创造”的目的。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尽管难言无可挑剔、尽善尽美,但其力求“融汇以贯通”的执着追求,成就了这部当日大放异彩、雅俗共赏的优秀作品。
作为一部综合性的音乐作品,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在融汇各种艺术形式以成就自身的同时,也彰显出作曲家对传统音乐予以“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的努力。作曲家对于传统音乐元素的巧妙运用,另辟蹊径地消解了国乐创作里“中”与“西”、“古”与“今”的二元对立,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旧乐新绎”的探索,作品对于吟诵、古琴、清锣鼓和号子四种传统音乐元素的运用便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传统是一条河流。创新与继承并进,是当代文化人士再造“新文化”的关键之窍。中国作为有着上下五千年的华夏古国,沉淀在历史长河中的传统音乐文化可谓用之不竭、取之不尽。但对于当下现代化的社会环境而言,要让音乐的传统历久弥新、经久传承就需要我们以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的目光与态度,让传统音乐文化“焕发新颜”乃至“开口说话”,进而让它们乘借“国潮”走入寻常百姓家。与此同时,那些已然成为活化石的音乐传统,让其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一路向东,向世界讲好灿烂的中国故事,造一“新国乐”不仅离不开传统之根,更离不开发掘传统、运用传统的慧眼匠心,可谓要继承与创新并进,方可走向我们这一代的“新国乐”,而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无疑已在这一康庄大道上,留下了独属于李博禅,属于90后中国专业作曲家的灵动注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文字之外,即是音乐所在。音乐中“情”与“感”的向度构筑了音乐自身不可取代的文艺品格。回头来看,之所以《听见·大运河》能够具备打动人心的气质品韵,或许正是因为作曲家以抒情化的音乐语言,勾勒出了自己对于运河史诗的抒情想象,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不仅是抒情的声音,更是“诗史”与“乐史”相交织的闪光长卷。2000年来,古运河始终是常州的经济命脉,常州城池的历次兴衰都和运河密切相关。近代以来,运河两岸烟囱林立,厂房如织,常州古运河再度见证了常州工业的起步与发展。面对此般载有恢弘历史的大江大河,作曲家李博禅以睥睨江河的豪情,为常州大运河赋予了宏伟的意象:
赋江海以吐纳、山川以搏动;赋血脉以奔涌、万物以生机!
聚天地之生机,育草木之性灵。
生息!声兮!
吾道何处来
善利万物而不争,赴百仞之谷而不畏,遍与天下诸生而无为……
诗句的大气豪情,为常州大运河赋予了如同长江黄河一样的伟岸之色。在赞颂运河之余,作曲家还以诗文咏叹了“水”的“至柔至刚”之象。“善利万物而不争,赴百仞之谷而不畏,遍与天下诸生而无为”,水以至柔之状孕育生命,也以至刚之貌形塑万物。李博禅不仅为大运河之厚重历史所感动,更是发自内心地认同东方文化中对于“水”的独到诠释。常州作为千年名城,历史上一众名人,如瞿秋白、赵元任、华罗庚等人均自此而出,常州可谓是人杰地灵。这一刻,常州历史中的人与事,似乎都在现实中再度浮现,成为了眼下常州城市景观中的点睛之笔。历史的常州、当下的常州,再度激起了作曲家对于常州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无限自豪:
中吴要辅、八邑名都;三吴襟带、百越舟车。
江湖汇秀,龙舟竞渡;南来北往,古韵今风。
一头乡愁思百转,一头文脉越千年……
浩浩运河,生生奔流!
城河相依,相得益彰!
这条滋养着无数人的大运河,如今已经成为了江浙地区的历史印记,是当下构筑中华文化自信源源不断的资粮。运河在历史上的“兴”,是因为它所流经之处,悉皆富饶繁荣。运河在今天的“盛”,是因为它已然成为了常州乃至长江流域城市悠久历史的见证与承载。而运河在未来的不可限量,则是因为它已然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博大与精深,流向世界,走向未来。此时的大运河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然和历史的景观,而是成为了作曲家抒情的起点与来源,为其发出“他心直指我心”的文化呼号与政治修辞赋予了力拔山河的崇高意象。自此,国乐现场《听见·大运河》动人心魄的抒情史诗,正焕然于众人目光所聚之处,作曲家以“乐”与“文”作为手段的抒情感怀,完成了他自己,乃至九零后青年对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认可与致敬。
李子林 上海音乐学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
原文载于《音乐生活》2024年第5期
(注释从略, 详见原文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