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朱丽——瑞典多媒体独角戏《朱丽小姐》剧评
2015-11-16 21:36:11 发表 | 来源:上海戏剧学院
《朱丽小姐》是斯特林堡1888年创作出的极富盛名的一部戏剧,同时也是极具争议的一部作品。许多人评价《朱丽小姐》为一部伟大的自然主义悲剧,然而,正如斯特林堡本人在前言中所说“我的悲剧所以给很多人留下悲哀的印象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女主人公所以引起我们的同情,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软弱,即无法抗拒相同的命运可能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恐惧感。”说白了,我们都渴望通过目睹朱丽小姐的死,来解脱自己对于承担这份命运可能性的恐惧。然而倘若你今天走进的是安娜·皮特森《朱丽小姐》的现场,恐怕不仅仅是恐慌失望,更是在劫难逃。
安娜·皮特森是斯德哥尔摩戏剧学院的一名在读博士生,她试图通过表演《朱丽小姐》来探索如何将移动画面与演员的肢体表达在舞台的表演中相互渗透,从其实验性上讲,与斯特林堡在创作《朱丽小姐》时的初衷不谋而合,然而在最终的舞台呈现上,安娜却近乎完美地将《朱丽小姐》解构得支离破碎。
首先一段申明,这出戏是由安娜·皮特森自导自演,一人分饰三角的多媒体独角戏。很多人往往忽略了这段申明,可恰恰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开场涵盖了整部戏最大的信息量。让、克莉丝汀、朱丽,你以为仅仅只是一人分饰三角吗,那如果再加上导演和演员自身呢?这样不就是五个角色了吗?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做。当然,她不可能一个人完成全部的分身。这个时候你就会将目光和心思转移到舞台,舞台上不仅有朱丽家的厨房,两把椅子和一张精美的餐桌,还有一块偌大的投影布,待会儿,你就会在这块布上看到朱丽本人正好站在一把成90°张开的刮胡刀下。除此之外,舞台左侧有一台摄像机,右侧摆放的一个小型工具架,上面供应导演和演员排练喝的矿泉水,这些都是舞台上相当重要的道具。当然,还有本场演出中,除安娜本人外最为重要的角色——摄影师。
摄影师上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了朱丽家的厨房,他把二桌一椅不紧不慢地撤到了舞台的一边,然后立起了那边即将要在投影中倒立在朱丽头上的那把刀,你以为演出是从朱丽上场才开始的吗?不,演出从这里就正式开始了。
整场演出中我们一共会听到三种语言,瑞典语,英语和中文。用斯特林堡的母语来表演《朱丽小姐》的剧本,即使听不懂,我们也能感受到其所带来的特有的台词节奏和表演趣味。其次是英语,我们只有在演员和导演的对话中才能听到,在此假设,瑞典语和英语的转换,意味着演员在角色上的转换,于剧本的跳进跳出,是演出中第一层间离,演员和角色之间的间离。再者是中文,中文和英文的对话,我们可以在导演和观众的互动中听到,是第二层间离,演员和观众的间离。然而不要忘了在本场演出中,摄影师和演员的互动,和由此产生的投影和角色之间的对话。由于本场中的摄影由现场录制(record)以及事先录制(video)两部分组成,在事先录制的投影中,是女演员自己一个人琢磨《朱丽小姐》时的场景,在现场录制的部分中,又是女演员和导演在共同排练《朱丽小姐》时的场景。由于导演本身也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导演通过和观众席上的互动,将观众的表演纳入剧情,因此除了舞台,观众席上的一举一动也成为了演出中的一部分,由此构成第三个场景。因此,在演出的末尾,安娜·皮特森正坐在舞台的中央,却把摄影机和灯光对准了观众席,进而发出了一系列令人颤抖的提问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和疑惑了。此外,导演通过将演员镜头前的表演以及移开镜头后的表演相区分,使得录像中的彩排和舞台上的演出同时进行,演员由此可以观察自己,和自己产生对话,这是投影为舞台带来的第二个纬度。
三种语言,两次间离,三大场景,两个纬度,安娜·皮特森成功地将《朱丽小姐》撕得粉碎。而又在枯燥无味的独白中,在语言环境的压抑下,使得观众不得不将全部注意力移至台词本身,在字幕滚动的字里行间里将斯特林堡原规奉还。
此外,摄影机和投影的使用在本次演出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觑。首先,摄影机不时的跟拍摄制演员的表演,实现角色的转换,通过仰拍镜头表现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朱丽;通过俯拍镜头来表现让的低微卑贱、阿谀奉承。一个机位的转换,成功拉扯出了两个阶级之间鸿沟,雌雄同体的视角,男人与女人的无休争辩,恰恰所有这些难以分舍的矛盾又由一个人的表演来完成。没有立场,是非不分,而又恰恰构成了旁观者的立场。其次,投影中朱丽虚幻梦境的再现,和舞台上纵肆的情欲交相呼应;瞳孔中被无限放大的杀戮与血腥,与观众席间的失声尖叫遥相互补。演员在镜头里卖力地流露真情,转过身来又在舞台上对自己的表演投以不屑。斯特林堡声称自己笔下的“朱丽”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安娜·皮特森则成功了运用投影和舞台、表演和台词向我们展现了不同视角下不同性格的“朱丽”——让眼中的朱丽、克莉丝汀眼中的朱丽、朱丽眼中的朱丽,演员眼中的朱丽,导演眼中的朱丽,我们眼中的朱丽……
然而这样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演员的选择是什么?导演的选择是什么?我们的选择又是什么?
导演与观众的互动一共有三次,一次是扮演让亲吻皮靴,一次是朗读克莉丝汀的台词。他对亲吻皮靴的男观众说:“你应该去当个actress”,她对朗读台词的女观众说:“你应该去当个actor”。她在前两次的互动中,尝试将观众定义为和朱丽一样没有“个性”而又雌雄同体,没有立场却又有多种选择的人。在我们都以为全剧进入尾声的时候,导演举起了朱丽手中的刮胡刀,在脖子前轻轻刮了一刀,“像这样吗?”这是导演与观众的最后一次互动。
当她放下所有扮演,坐在舞台正中央,而把镜头和灯光打向观众席的时候,这个女人问了:
如果是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会怎么做?
自杀吗?
然而这究竟是谁的错?
是朱丽小姐的错?
还是是演这出戏的演员的错?
是导演的错吗?
又或者,是斯特林堡的错?
还是这些抱着想来看朱丽小姐是怎么死的观众的错?
安娜·皮特森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舞台上,冷冷地看着,将悬在朱丽命运之上的那把刮胡刀塞进了观众的手里,我的心在打颤,我知道那一刻我们都是在劫难逃。
然而剧并没有就此结束,她还得回到自己的舞台,朱丽还拿着那把刀,演员还得继续往下演,导演的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观众也还没有离开剧场。朱丽小姐带着那把刀走出了房间,演员和导演一起离开了舞台,据导演说演员回到化妆间后用那把刀抹了脖子,可安娜·皮特森还是出来谢了幕。那么朱丽呢?
朱丽小姐去哪儿了?她死了吗?谁杀死了朱丽……
(文:王玉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