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莲闻泪奔流,永别西去痛未休。
泣春满目皆桃李,抚琴一江尽悲波。
南筝独遗恨流水,东风空忆砥中流。
安魂无计唯仁智,华乐有道炳千秋。
——黎敏《忆陈安华先生》
2016年3月6日至今父亲陈安华先生离世已一年多了。在这一年的日日夜夜里,父亲的音容笑貌、行事为人、平日教诲我们一刻也没有忘怀,父亲勤奋、好学、善良和创新的一生一直激励我前行。死生契阔,泪眼问天;哀笔谁诉?感怀追思;其道不孤,祝之祷之。
只有真正经历了生离死别才会深刻体验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痛苦,父亲的离去所留下的巨大真空和痛憾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父亲不只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身为人子者对逝者最好的纪念,也许只能以饱蘸感恩的拙笔回顾父亲一生卓越的艺术成就和教学思想,以寄哀思,以报育恩,以承其志,以继其业,以飨同道。
一、乐成君子 仁智以衡
作为古筝演奏家、教育家、 “岭南筝派”创始人,贯穿父亲一生音乐实践的不仅是演奏、教学、创立新的古筝学派,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对音乐的文化本质、社会道德本质和教育本质的沉思、追问和探索。
古筝的演奏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实践,而这样的艺术实践所造成的社会教育效果是容易被忽略的。父亲一生非常重视儒家思想与古筝音乐教育的结合,把君子人格的培养作为律己的标准和对学生古筝音乐教育的重要目标。
父亲特别强调“智”乃从属于“仁”的第二价值,离开了从“仁”发出的“仁者爱人" "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类同理的稳定的善特征,灵动的“智”就偏离了其良心的“靶的”,而变得圆滑、世故和首鼠两端。 ”仁”与“智”的互生谐衡称为“中庸”,这是儒家圣贤孜孜以求恰到好处的境界,所谓“率性之谓道”、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大约都不外乎此。
父亲认为,以“仁”统“智”,仁智平衡才能达到中庸的最佳状态,从而既不失“智”,亦不失“仁”,这才从根本上保证“仁智”两得。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父亲在长期的古筝音乐演奏及教学实践中,体悟到“礼”之于“仁”与“智”之间道德实践的中介环节,而“礼”包含丰富的“乐”的形式,音乐顺理成章地成为儒家追求人格不断完善的修身体验、道德实验和实践模拟。
基于“仁、智、礼”的交互作用,父亲揭示了“义”之近于“中庸”的适度性和“信”之目标达成取信于人之实效性, "仁智”入“礼乐”, "信义”在其中。
中国传统文化把“仁智”之衡的实践把握表达为“气”,父亲创造性地提出,可以通过古筝的演奏达到孟子所言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美妙效果。浩然正气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不偏不倚的和谐之气。气在乐中,乐以达气,身心在此终结了一切的冲突走向了和谐——修己达人、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平之道实即和气之道,内在的逻辑达成了一致。
父亲把音乐作为君子修身之器、改良人群社会的和谐之道,其演奏及教学过程与“仁智”的有机结合就是水到渠成的题中之义。在这里“道”“形” "器”达到了有机的高度统一,同时也达到了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所提倡的“心脑手”的统一,在这里,技术性与管理性也同时达到了统一。
父亲把这一切说得平淡如水“会弹琴,会做人”, "只有技术只能是琴匠,有了道德才是艺术家”。父亲自始至终把思想性作为音乐评价的一个关键指标,每一个道德传播者,必须首先是道德实践者,“以身作则” “教学相长”是“为人师表”之本意,父亲不遗余力地带领我们回到孔子那里去。
是的,作为音乐家,父亲这次是去了孔子那里了。父亲,远行的您何时回来?我们想您!
二、百花成蜜仁智琴魂
(一)书香门第 仁智之壤
一个音乐家思想的形成总是离不开其特定的出生和成长环境。父亲1940年出生于广东省潮州市潮安县。潮州人的先祖多为中原汉人,在公元9世纪至15世纪期间为躲避战乱进入广东东部即今潮州地区。先民们一直较好地保留着中古和上古时期的华夏文化传统。
从父亲上溯,家中五代都是书香门第,他的爷爷就是毕业于政法学堂。父亲自幼受到儒家文化和进步民主思想的双重熏陶,重视读书,待人平等,追求高尚人格的自我完善,同时又受到了潮州民间浓郁音乐氛围的影响,传统与开放、文明与探索,诸多综合因素交织塑造着父亲的童年。
父亲自幼对民间音乐充满特殊的兴趣,禀赋异于常人,先是在业余汉剧团学习汉剧演唱和扬琴演奏,195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吴思明先生的点拨,开始了古筝的启蒙学习。后又受教于潮筝大师陈诲吾先生。
(二)拜师群贤 仁智之芽
1960年,父亲考入广州音乐专科学校(星海音乐学院前身),师从客家筝大师罗九香先生,同时亲炙于当代古筝宗师曹正,承教《渔舟唱晚》《高山流水》等曲目。1963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历任广州音专、广东艺专助教,广东人民艺术学院、广州音乐学院讲师,副教授、教授。期间,得缘向潮筝大师苏文贤、萧韵阁、徐涤生三位先生学习潮州筝艺。1964年远赴沈阳音乐学院进修于鲁派筝乐大师赵玉斋、豫派筝乐大师任清志、曹东扶诸先生。志向远大、海纳百川、虚心勤奋,终于得诸家精华,集南北派筝艺于一身,年纪轻轻脱颖而出。青年古筝音乐家陈安华的演出成为羊城舞台上独特的风景,多次代表国家在重要音乐会上担任独奏,也曾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众所周知,各个古筝流派有其自身特定的地域文化特色,内在气质和演奏形式都有约定俗成的规定性。在坚持自我个性、自身特色的同时,各流派在忠实继承和固守传统的同时,对古筝超越各流派而内隐于各流派之间的通约性则难免被忽视,在对个体现象强调的同时也往往忽略、遗忘或视而不见其整体内在规律逻辑的共通性及简约性。于是,在对其他流派的观察和评价时难免固执片面、盲人摸象,从而对自身的评价也常常停留在表浅的层次难探骊珠。最好的尊师方式莫过于对道的领悟、把握、运用。忠实完整继承的目的是为了更好更准把握本质。
父亲常常向我们讲述其早年的求学经历并反复告诫我们,所谓的天才莫过于其进得去、出得来、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和良好而深刻的反省能力。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忠实继承诸位时贤各个流派全部精髓的同时,能够深入咀嚼、反复消化、融会贯通,最重要的是能按照时代的要求主动建构自己的符合本质的实际有效的形式。诚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描述的“……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者,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三、民族之魂仁智天下
(一)琴器改良仁智之具
父亲特别重视琴器的改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善或不善,利或不利,是以符不符合某个特定时代、对某个特定时代有无实效为标准的。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责任使命,都要解决自己的特定问题,音乐继承的历史几乎同时即是音乐发展的历史。父亲认为,忠实地继承和有效地发展是相辅相成的辩证互动过程。忠实继承是有效发展的基础,有效发展是忠实继承的有效目标。离开继承的发展必然改变事物的内在本质,从而导致个体的破坏以致毁灭。
父亲教育我们,适当的开放性有利于音乐在当代的有效发展。乐器的改良几乎伴随了整个人类音乐史。随着中国传统文化向国际日益开放,古筝必须合理吸纳人类其他民族乐器品种的合理营养为我所用,以便于古筝更好地为国际社会所接受,更有效地传播中国音乐文化和传统文化。
众所周知,乐器改良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需要深入理解和把握本质,并能有效运用,只有创造出这样的形式才可以称得上改良。1975年至1980年间,父亲与汕头乐器厂合作,共同研制出了36弦七声音阶变调筝,为古筝的发展开拓出了新的市场。这是利国利民利于民族音乐事业的善举和智举, “仁智”精神在工具的呼唤下再次展现其夺人的魅力。
(二)严爱教学仁智之花
人们常常习惯把艺术理解为自由的同义词,父亲反对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反对放纵闲逸、怠惰猬狂。其实自由之花向来只有在纪律的篱笆里才能放出醉人的香味,歌德说:我们在锁链中跳舞。自律与他律是孪生的姐妹,只有对他人的足够尊重才能获取自己足够的自由。父亲陈安华先生的古筝教学以“严”彰“爱”,以“严”成“仁”。以“严”促“智”。这是一个很大的特点,在某些人看来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可是正因为“严”,父亲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具有世界素养的古筝家。
可贵的是父亲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一直在给每个学生做笔记,这是何等的精神,对时间严,对形式严,对态度严,对指法严,这种“严”恰如出水之莲,一尘不染,洁身自爱,这种“爱”让浪子回头、庸者出奇、惰者勤奋、傲者敬人。
“仁智”以“严”,爱何其深!
(三)民族使命,仁智之根
父亲是一个强烈民族使命感的音乐家,如何让古筝走向世界实现古筝的国际化、实现中华民族传统音乐和传统文化的伟大复兴是他的最大梦想,也是先生区别于一般音乐工作者的视野和胸怀。
1988年,父亲应邀在香港大会堂首次“中国南派古筝演奏会”;陈安华独奏专辑、 《中国筝乐》古筝CD唱片、《中国岭南筝谱》《锦上添花》等的相继出版受到《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知名媒体的争相报道,父亲也因此被誉为“南国筝界第一人”。一系列唱片、专著的出版,岭南筝派的创建都为岭南古筝作为中华民族优秀的音乐品种走向国际舞台做了思想、理论、组织和舆论的准备。
2009年,父亲的学生李炜不负师望,仁智远播!用他创作和演奏的古筝独奏曲《赤壁怀古》获得第51届“格莱美”最佳器乐独奏奖,开创了古筝在世界顶尖舞台上获奖的先河,就是一个突出的范例。
父亲创建的岭南筝派作为中华音乐的优秀品种不仅仅是从形式上简单地走向世界,而是要回答中国音乐家贡献世界音乐之林的独特内质是什么,以“仁智”为魂的岭南筝派对人类艺术本体建构所作出的主动构建是意义深远的。通过艺术的形很自然地让世界了解中国音乐家以及中国人民以艺术为载体、以“仁智”为内涵的和谐平衡的民族精神世界。吾国吾民,仁智以立。
结语
父亲的导儒入乐、以乐体仁,此举岂不正是中国传统乐教伟大复兴的正途吗?“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岂不正是这样的“仁智”和乐吗?孟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乐乐,不如与民同乐。岂不正是此等“仁智”妙乐?此等教化之音乐岂不正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灵魂交响吗?
(陈蔚曼 , 黎敏 - 《人民音乐》 -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