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情怀,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在市场强势奔袭的时代,先生们还需耐得住寂寞、挡得住诱惑,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央广推出特别策划《先生》第二季,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
2018年央视《经典咏流传》的节目舞台上,86岁的巫漪丽颤颤巍巍走上舞台,扶着钢琴缓缓坐下,足足10秒后,关节已经变形的双手才轻触琴键。
一曲《梁祝》立即如泣如诉,在她的指尖下倾泻而出。黑白键上的灵动,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耄耋老人的迟缓。
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她用一生诠释了一位音乐人的“匠人精神”,用一首《梁祝》弹尽了自己的“一生优雅”。
2019年4月20日一代钢琴演奏大师巫漪丽突然去世……
是的钢琴家巫漪丽一生只守一架琴一曲《梁祝》,足够也!
浮尘茫事,岁月空灵。许是大作已成,许是心愿已遂。如今,巫漪丽再一次优雅谢幕,永远拉上了人生的幕布。她虽已远去,《梁祝》之曲却始终萦绕。在蝴蝶纷飞的山谷,有情人终成眷属。浮云往事,且就随风去罢。
这一代人,每一位去世,都会让我唏嘘不已,无限惆怅。我一直认为,这一代人的单纯性、对理想的追求以及对事业的虔诚敬业,那是以后一代甚至几代人都难以比拟和企及的。
我一生感动这一代人,尤其是其中的大师级人物的一生,不管出自哪一个领域,他们的人生几乎都是如此,天赋极高,脱颖而出,步上辉煌之路,然而却突然遭遇人为浩劫的惨剧,被令人发指地摧残(被无辜毒打时,她所发出请求则是“打我的腿吧,不要打我的手”,由此落下永久的腿疾)……但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屈不饶,没有媚俗,更没有出卖,依然坚守自己灵魂的那一隅永远纯净的天地,直至飘逝而去彼岸……活出一个大写的人生。
巫漪丽的一生,为人低调冷清却又卓越不凡。
巫漪丽:一生只守一架琴
“她给我们的印象是弱不禁风,但她一坐到琴前面,那个声音就是,根本不是八九十岁,所以我说她的每一个音符像裹着芬芳的露珠,在荷叶上跳动。”
巫漪丽先生肖像 (孔颖 绘)
巫漪丽,1931年生于上海,中国第一代钢琴家。曾师从意大利著名音乐家梅百器,与钢琴家吴乐懿、傅聪等同门学艺。1954年,担任北京中央乐团第一任钢琴独奏家,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及首演者。
“我一辈子想的,跟音乐作伴儿。我们这些人就是老知识分子,就是有一点,不求闻名于诸侯。”
巫漪丽先生
86岁的巫漪丽颤颤巍巍走上舞台,扶着钢琴缓缓坐下,足足10秒后,关节已经变形的双手才轻触琴键。一曲《梁祝》立即如泣如诉,在她的指尖下倾泻而出。黑白键上的灵动,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耄耋老人的迟缓。这架钢琴,巫漪丽已经整整厮守了80年,而这首《梁祝》,也不知在心中起起落落过了多少遍。
巫漪丽在故乡举行专场音乐会
“《梁祝》是1959年的献礼作品,人家都要求要听《梁祝》,没有钢琴伴奏,那我就从资料室去借了总谱来,花了三天三夜写好,所以我是《梁祝》钢琴伴奏的首创者跟首演者。”
她与钢琴相伴的一生也颇为传奇。
1931年,巫漪丽出生在一个上海知识分子家庭。
她的外公李云书是大实业家,曾资助过辛亥革命。
父亲巫振英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大师,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上海有很多街道都是他设计的。父亲巫振英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大师,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上海有很多街道都是他设计的。后来巫漪丽的哥哥巫协宁成了中国著名消化学病专家,妹妹巫漪云是复旦大学英语教授,一家都是学霸。
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巫漪丽从小接触的是电影音乐。
巫漪丽与钢琴结缘,源自六岁时跟随舅舅看的一场电影,男主角弹奏的钢琴曲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小小年纪的她竟然失眠了,“这个曲子原来是肖邦的《即兴幻想曲》的中间的那个主调,所以这个调子就使我感觉到钢琴是个很美妙的东西。我就跟我妈妈说,我要学,妈妈拗不过我。”
1939年获上海儿童钢琴比赛第一名
“这个曲子原来是肖邦的《即兴幻想曲》的中间的那个主调,所以这个调子就使我感觉到钢琴是个很美妙的东西。我就跟我妈妈说,我说我要学,妈妈拗不过我。”
学琴第一年,她就拿了上海儿童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一名。9岁起师从意大利著名音乐家梅百器。梅百器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巫漪丽是梅百器唯一一个儿童学生,当时她还不到10岁,而中国老一辈钢琴家傅聪、周广仁、吴乐懿已是她的同门。
有名师加持和家里人的支持,巫漪丽的钢琴演奏水平很快开始开挂,19岁,巫漪丽与上海交响乐团首次合作演奏《贝多芬协奏曲》,轰动上海滩。1955年,24岁的巫漪丽成为北京中央乐团第一任钢琴独奏家,并曾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
1959年5月27日,何占豪、陈钢作曲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次公演,完成了交响乐的世纪性突破。
然而,那时《梁祝》还没有钢琴版,于是巫漪丽从资料室借来总谱,熬了三天三夜,最后创作出《梁祝》钢琴伴奏。她在舞台上亲自演绎了这首自创的钢琴版《梁祝》,由此成为《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
巫漪丽在这首《梁祝》上,花了不少心思。她从一个跨文化创作人的高度来审视这首歌曲,将西洋乐器与中国情感结合,使得旋律简单的《梁祝》具有深刻而复杂的美感,一下便打动了中外听众。
她说:“我对《梁祝》的改编,是一个中西音乐表达手法相糅合的过程,外国听众对它的接受度也很高。世界范围内最知名的中国乐曲,《梁祝》应该算一个。它的旋律确实非常触动人心。”
巫漪丽深刻诠释了什么是“西洋乐器中国情”。她对音乐的专注,把中国钢琴推到一个新的高度。一曲《梁祝》因她的改编,在世界范围内流传。
巫漪丽在中央乐团时留影
从孩童到白发,巫漪丽和钢琴不知道登上过多少个大大小小的舞台,而她记忆里最特殊的舞台,当数慰问抗美援朝志愿军时那硝烟滚滚的土地。
“当时总的领队是贺龙,京剧方面有梅兰芳、陈艳秋、盖叫天,有马思聪,有周小燕,我就给这些人弹伴奏,我自己也弹一个中国作品。那个钢琴他们是从地底下埋了25米挖出来的,所以那个钢琴根本就有时候键子都不大全。志愿军非常热情,使劲鼓掌。”
杨秉荪(中)
钢琴,不仅给巫漪丽带来了无限荣耀,也让她结识了一生的挚爱、中央乐团第一任小提琴首席杨秉荪。两人在北京成家,无论收入有多低,住得有多挤,有琴的地方就是舞台,琴瑟和鸣,就是幸福的日子。
两人搭档在全国各地巡回表演,夫奏妇伴,他们还代表国家到波兰、丹麦、印尼、缅甸等国家演出,收获赞誉满满。
记者:“我听到有一些文章里面评价说您在跟杨先生一起合作的时候,在舞台上您总是甘于做绿叶。”
巫漪丽:“对,我愿意做绿叶。”
十年浩劫,一朝梦碎。文革中杨秉荪获刑入狱,被判刑10年,巫漪丽无奈与爱人天各一方。一生顺遂的巫漪丽从不关心政治,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劫波,她单纯地以为,只要跟丈夫划清界限,自己就还能弹琴,于是杨秉荪很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巫漪丽也没有躲过浩劫,她遭到抄家和殴打,为了保住弹琴的双手,即使被攻击时,仍求对方只打她的脚,别打她的手。
最后杨秉荪重获自由回到中央乐团,巫漪丽写长信痛陈心迹与当年的不得已,希望与丈夫复合,但被杨秉荪的大姐阻止。
——人生海海,现实生活中没有《梁祝》的凄美浪漫,人都是被命运推着不断向前。
最后杨秉荪另娶了一位女医生,生下女儿曼瑞,一家三口远走美国,在美国教孩子们拉提琴。
巫漪丽因为深感劫难耽误的时光过多,选择不再婚,将下半生献给钢琴教学和表演。
巫漪丽与同门师弟傅聪在新加坡合影
1983年,巫漪丽赴美深造,在旧金山的一次表演上,她结识了新加坡女高音声乐家苏燕卿。苏燕卿非常欣赏巫漪丽的钢琴伴奏水准,于是邀请她到新加坡教授钢琴。之后巫漪丽定居新加坡。辗转多年,曾经的辉煌已归于平静,她以教琴为生、几十年踽踽独行,窘迫到房子都是与别人合租。让她能略有慰藉的,是有学生拿了大奖,或是在异国他乡听到有人弹起熟悉的《梁祝》。
巫漪丽:“反正我的生活跟人家不同。”
记者:“有什么不同?”
巫漪丽:“独行侠。”
记者:“那一个人在租住的房子里你会感觉到孤独吗?”
巫漪丽:“弹钢琴就不孤独了。”
巫漪丽在琴键上品味着不一般的人生滋味,但无论身在何处,她从不曾忘记前辈的嘱咐:用钢琴弹好中国乐曲。
2017年4月,巫漪丽回到故乡广东龙川
“贺绿汀先生,他就觉得应该把中国作品弹好,他说如果不好好弹,永远是在纸上,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外国钢琴作品分好多时期,有每个时代的风格,中国钢琴作品也应该有风格。而且中国作品来源更多,有戏曲的、有民间乐曲的、歌舞的,所以一辈子学不尽。”
2008年出版第一张个人钢琴专辑
2008年,几经周折,77岁高龄的巫漪丽终于如愿出了第一张钢琴独奏专辑,收录了《松花江上》、《娱乐升平》等多首中国风曲目。国际知名录音师杨四平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录音设备,从广西跑到新加坡给巫漪丽录音;这张专辑还收录了广东名曲《娱乐升平》,巫漪丽很偏爱中国风乐曲。
5年后,83岁的巫漪丽又出版了第二张个人专辑。她特意托朋友从新加坡给身在美国的前夫杨秉荪带去,即使隔山跨海,还是想跟最在乎的人一起分享。2017年6月,巫漪丽荣获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然而,与喜讯同时传来的还有杨秉荪病逝的噩耗。
巫漪丽荣获第五届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
奖杯被放在了角落,巫漪丽默默地换上白色上衣,把自己关进录音棚里,又弹起《梁祝》,不用曲谱,一气呵成。弹到哭坟,她似乎把全身气力都集中在指尖,让悲伤在琴键上四溅;转到化蝶,她柔情似水,像是告别,又似倾诉。巫漪丽的几位知心朋友在录音棚外默默倾听:这是不可复制的《梁祝》,也是她在弹奏自己的一生。
巫漪丽音乐道路上的多位知己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冯会玲。86岁的巫先生,台上神采奕奕,台下只能一步步慢慢挪动。盛名之下,她在新加坡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宽裕。朋友送才算有了新衣,背包破了也不在意。至今不用手机,与外界联络,都还靠一笔一划书信往来。因为合租,她每天都要错过室友休息的时间才能弹琴,每年都要早作准备,万一房东变卦,到底该搬到哪里?可是,这些在她心里,似乎早已击不起一丝涟漪。如今,她还常常一个人去听音乐会,要关注世界音乐的潮流。不久,她的第三张专辑即将出版。于她而言,所谓幸福,是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只愿守一架琴。
记者冯会玲采访巫漪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