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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吴蛮:只要把自己做好,就可以站在世界的舞台上
2018-02-01 16:54:00 发表 | 来源:自在世界

吴蛮,出生于杭州,是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位琵琶演奏硕士。1989年,获得中国民乐器演奏比赛琵琶冠军。1990年移居美国。吴蛮曾获加拿大“格伦·古尔德新人奖”(Glenn Gould Prize),她是该奖设立以来第一位获奖的女性和传统演奏家。1998年,她曾应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夫妇之邀在白宫演出,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受邀的中国音乐家。美国《洛杉矶时报》评论“吴蛮是将琵琶介绍给西方的重要音乐家……”。吴蛮还是享誉国际的大提琴家马友友“丝路音乐计划”中重要的创始成员,她在东西方音乐合作中“寻找音乐的共同根源,开创新的音乐语言”。
 

音乐不分乐器,不分地域

YMCG的导师、世界级的琵琶演奏家吴蛮老师,跟乐评人自在一起聊音乐。吴蛮分享了她对于琵琶、对于音乐的感悟,话题先从吴蛮老师小时候开始接触琵琶后来又出国的经历开始聊起:

吴蛮:我们那个年代(70年代)在中国传统音乐比较流行,大部分我的同学、邻居都是学传统音乐、民乐的乐器,所以我就很自然的学习民乐了。其实也是一个巧遇的机会,我们家是住在美术学院,我爸爸是画家,那个时候什么浙江歌舞团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的,他的一个朋友是会乐器的老师,就问:你的女儿会唱歌,也蛮有音乐感的,可以学个乐器吧。


琵琶是个很难的乐器,我从9岁开始学柳琴,琵琶是12岁开始学的,后来又考到中央音乐学院,一直浸泡在学校里。后来离开中国,去到美国。

其实音乐是一种文化,很多时候是一种理念,音乐其实就是一种交流。不管是东方也好,西方也好,音乐不是竞技,我很希望带着这样的理念回来,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把音乐看成是一种比赛

自在:作为一个琵琶演奏家,您对琵琶有很深的了解,您是怎么看待琵琶这件乐器?

吴蛮:我觉得琵琶就是全世界乐器中的一个部分,它是属于世界的,属于人类的。对我来讲,琵琶是一个与人交流的媒介。因为交流有很多种方式,有人用说话的方式就是语言交流,也有一种用声音、用音乐、乐器。琵琶对我来讲,就是另外一个媒介,让我跟别人去交流。讲到它的特点,我觉得就是:它说的是中国话。虽然它的祖先并不是来自中国,它是一个混血儿,从西亚、中亚传过来。其实要说到乐器,世界上没有一件乐器是完完全全停留在一个地方,都是在旅行的、在变化的,所以全世界的文化、音乐、语言都是相互关联的。



 

自在:是的,乐器没有国界。这就像我们之前去北京做的一个关于尺八的采访,很多人说尺八是一件中国的乐器,现在它又回到了中国。梁文道先生说:虽然尺八诞生在中国,但在唐朝的时候它在中国失传了,后来流传到了日本。我觉得尺八有了自己的生长方式,它吹的内容以及它的形制都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再回到中国,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以此强调民族自豪感。就像您说的乐器无国界,好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流传过去。

吴蛮:你讲的对,琵琶2000年前唐朝的时候,从中亚传过来,今天已经不是讲那里的语言了,完全讲中国话了,琵琶已经变了,变成了当地的人文景观了。

自在:所以琵琶还是可以作为一件民族乐器来看待?

吴蛮:琵琶就是一件民族乐器,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是民族乐器。钢琴也是一件民族乐器,世界上任何一件乐器都是民族的,任何民族的都是世界的。

自在:那您怎么看待所谓“民乐国际化”这种说法?

吴蛮: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可以斟酌,我在国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什么“民族”、“世界”、提出这种口号。其实传统的东西就是世界的,琵琶这件乐器就是世界的,任何的乐器都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我经常讲,只要你把自己做好,就可以站在世界的舞台上。



 

自在:好,那我们再聊聊“世界音乐”(world music)这个词。

吴蛮:第一次我在国外,听美国人讲到这个词,我就很奇怪,我就问:world music?所有的音乐不都是world的吗?他们哈哈大笑说出这个词的来源:这个词去追溯的话,其实是唱片工业界为了区分哪一种唱片,他要有分类,古典的、爵士的等等,所以他把传统的、民族类的音乐划分为“世界音乐”,现在这个词还在用,比如格莱美奖的分类目录,就有一个“世界音乐”唱片奖。

自在:刚刚聊到世界音乐,很多人会有一个地域的概念,您怎么看待音乐的地域性?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世界的?

吴蛮:其实我刚刚已经讲过,中国的就是世界的


 

 

自在:刚刚我们从地域的角度去看待音乐,这个是中国的,这个是日本的,这个是亚洲的,这个是欧洲的,这个是世界的。还有一种划分音乐的方式是从时间维度来看,传统的和现代的,从音乐角度您是如何看待“传统”这个词?

吴蛮:我觉得所谓传统,就是音乐有它本身的特色,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我们说中国的传统音乐,有说有唱,音乐讲什么故事?用了什么乐器?比如快板,或者用皮影这种形式,这就是当地的传统,这就是它的特点,这个东西可能在别的地方又没有,就是它的独特性

自在:那您又是怎么理解“传统”跟“现代”呢?比如当我分享一个现代的、流行的音乐,就有人会给我一个标签,说我是“反传统”的;或者还有一种情况,喜欢传统音乐的人,他就会认为越“古老的”就是越好的,您怎么看?

吴蛮:这个因人而异,自己有自己的喜好吧。传统就是很早以前就有了,慢慢传承下来留在今天的;所谓现代的,就是现在的人的创作,根据当下的一种音乐上的、艺术上的感受创作出来的作品,它就是年代上有些区别。


 

自在:那您会有一些倾向性吗?您创作和演奏的时候更倾向于传统一些,还是现代一些?

吴蛮:传统和现代没有任何区分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现在的人创作出来的东西,一定会有一个传统的根基在那里,有传统的影子在,不然,你的语言从哪里来?

自在:是的,没有必要去强调那些传统的标签性的东西。比如说,现在提倡要尊重传统文化,很多人就去穿汉服、喝茶,甚至在音乐表现上,很多表演传统音乐的人都会很追求这些仪式感的东西。

吴蛮:有人喜欢这种,也无所谓。可能有人会穿着汉服弹古琴、弹琵琶,但这些对我来说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的音乐是不是打动人?不管是现代人写的也好,还是我弹的那个古曲,现在的东西都是跟传统有关,这个乐器的特点就是来自传统。如果说他要穿着汉服,喝着茶,那你就穿,没有关系。但我可以不认同你的理念,我可以穿我的平常的牛仔裤,喝茶也可以的。

自在:那您上台表演的时候,会穿着牛仔裤、T恤去弹琵琶吗?

吴蛮:在正式一点的场合还是会穿正式点的服装,但从来不穿中国旗袍,也不会穿西洋的那种大裙子。



 

自在:接下来我们聊聊您的这张唱片《光之无限》,您与Kronos先锋古典弦乐四重奏的合作,当时是怎样的情况会有这样一张唱片?他们好像一直热衷于与一些世界音乐进行一些crossover的跨界合作?

吴蛮:对,Kronos是70年代就成立的一支乐团,已经几十年了,三个初创的成员还在,有一个大提琴经常会换。他们是非常有创新的弦乐四重奏乐团,开创了弦乐四重奏‘新时代’的先河。虽然弦乐四重奏这种形式是欧洲古典音乐的形式,但是呢,他们也在寻找一种新的语言,能够扩大这样的一种形式,不仅仅局限于演奏欧洲的东西,都是从世界语言里面去寻找。当时世界的信息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并不了解其他国家的文化。那现在这么发达了,各国之间、文化之间很轻易的都能了解到,地域的局限性就没有那么强了。现在人的观念就开始改变了,就不局限于我只能演奏贝多芬的音乐,所以他们在寻找很多世界音乐的元素、不同的音乐色彩。我跟他们合作到现在也已经20多年了,我们一直都有联系,马上又要一起去巡演,我们每隔几年都会有合作,都会去创作新的作品。


 

Wu Man and the Kronos Quartet Photo by Lenny Gonzal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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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那么您跟马友友一同发起的“丝路音乐计划”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理念?

吴蛮:其实很多合作就是音乐理念的关系,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志同道合”。有时候你会发现他做的事情跟你做的事情很相像,音乐上的想法很一致。就像这张唱片《光之无限》,最初就是我自己的唱片,我自己想做一些古曲,就是比清朝时更早的东西,根本没有人做过的,里面都是一些8、9世纪的古曲,跟现在我们概念中的琵琶音乐完全是两样的,里面很多旋律、很多音阶就是敦煌时期的,还有一些是道教的,就完全是中亚音乐的特点。为了这张唱片,用了近8年时间,我跟一些音乐学者联系,一起合作来完成这张唱片。Kronos得知后,就问能不能让我们也加入你的专辑,想参与做一些很有意思的音乐事情。讲到丝绸之路乐团,讲到马友友,也是这样,很多时候就是因为理念大家碰到一起,就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做些事情。


 

自在:去年得了格莱美最佳世界音乐奖的专辑《Sing Me Home》,有人很诗意的翻译成《歌咏乡愁》,录制这张唱片时,丝路乐团的成员是怎样组建的?有哪些难忘的故事?

吴蛮:这张唱片大概已经是我们出的第五张唱片了。当时大家一直在想,前几张唱片大部分都是现代的新音乐,就是有人专门为我们创作的,然后我们就想到,这张唱片可不可以用一些各国的民歌这样的素材来改编创作,用我们这样的世界性的乐团,这样一种乐器的编制来演奏,可以体现出来自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特色的音乐。专辑里第一首歌就是我写给我儿子的,名字叫“绿”,里面用他3、4岁时来中国访问时听到的一首儿歌然后他哼唱出来的旋律,然后我以此为素材,用琵琶创作了一首有中国特色的乐曲。这张唱片全是我们的团员用这样的方式创作的乐曲,把世界各国的民谣、流行的歌,有叙利亚的,伊朗的,中国的,印度的,美国的,我们把它改编了。

自在: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西班牙凯尔特的风笛,一个女孩演奏了很有能量有活力的音乐。对于马友友做丝路乐团这件事,其实我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年的一些唱片会有一些阿根廷的tango,也会跟巴西的当地的音乐家合作了bossanova的唱片,感觉他很愿意去跟世界各地不同文化去交流,让音乐回到土地,回到故乡,大概也是回家的一种主题。

吴蛮:你讲的是《Sing Me Home》这张唱片的概念是回家,家在我们心里面。但有的人会说,世界就是我的家,去到任何地方都是我的家,这张专辑就是体现,世界就是我们乐团的家。



 

自在:给我感触特别深的是,在纪录片里,他会说我们的团员就像家人一样,真的非常亲切,到了一个地方又见到了一个老朋友,那种亲切地拥抱场面已经超过一般朋友间的感情,其实就像一家人一样,虽然大家都在用不同的语言,但音乐让大家聚在了一起。

吴蛮:其实对于音乐家来讲,走到最后,其实音乐上已经没有什么界限。就像我也在寻找的中国传统的琵琶,虽然以前是混血儿,但是最后呢,变成了一个说中国话的乐器。那么现在呢,可不可以再走出去,再说多一点的语言,可不可以跟别的人去交流,跟别的文化去对话,说到马友友也好,Kronos也好,其实到最后大家的理念都是一样的,音乐本身的目的就是一种交流。

自在:那您通过这一次来广州参加YMCG广东国际青年音乐周这样的活动,通过跟他们交流、教学、沟通,有哪些特别的感触?他们有哪些具体的变化?

吴蛮:这些青年学生真的都是非常有才能的,有天分的,而且学生真是特别需要有这样的人去点拨一下,去打开他们的思路。虽然他们用的全部是西洋乐器,他们都是交响乐团里的演奏员,我的角色是代表完全跟他们不同的乐器,所谓的中国民乐乐器,但是难道我们没有共同的音乐语言吗?难道我们不都是音乐家吗?所以我想说的是,音乐是不分乐器、不分地区的。



 

自在:那您觉得现在我们国家的音乐家和音乐教育工作者,有没有这样一些问题?比如一提到“音乐”这两个字,脑子里先闪现的是五线谱和西方的乐器,然后就是钢琴考级和小提琴考级,有没有可能在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去学琵琶这样的中国乐器,或者是用中国的音乐语言和音乐的教育体系带来一些新的变化?

吴蛮:我当然希望有这样的变化,因为说实在的,现在我们中国崇扬西方很厉害,什么都要学西方的,虽然现在还有一些民族音乐教育,但从根本上来讲,很多人却对自己真正的传统都不了解,特别是年轻的一代。

我昨天上课的时候问了一下,大家知不知道江南丝竹?尽管我们大部分的团员是中国人,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连从上海来的学生都不知道江南丝竹是什么,觉得蛮可惜的。所以我在讲课时会说,你们现在学的西方音乐,交响乐也好,室内乐也好,只是西方的教堂音乐,西方还有很多的他们自己的传统民间音乐,全世界的地图,你看一下,现在我们学的西方古典音乐来自维也纳、德国,就这么一小块。那地球还有这么大一块地方,难道都没有音乐吗?所以关于音乐这个概念一定要走出来。



 

自在:我想这是因为近现代的时候,以德奥体系为代表的古典音乐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完善的音乐体系,达到了一个高峰,对世界有很大的影响力,我们中国的音乐体系和教育体系里面更注重言传身教,而没有形成可以与之抗衡的完善的音乐体系。

吴蛮:不需要抗衡,为什么要抗衡?!你说在世界上,西方交响乐在印度根本吃不开,去非洲也没有,所以我说这是我们自己理念的问题。我也没有必要去跟西方的交响乐去比较,那是他们把自己的教堂音乐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传统、自己的特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点,印度的音乐不用说,上来一听就是印度的,非洲的、南美的一听就是非洲的、南美的音乐,干嘛要跟西方的音乐去比较?只有自己的特点才有意思,我的琵琶不用弹得像吉他一样!所以话题又回到我们第一个主题,什么是世界的?传统的就是世界的。

自在:那现在有没有可能让我们从小学生开始到专业的音乐学院,都会去研究学习我们自己的音乐?这是不是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吴蛮:我觉得至少要先去了解自己的传统。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中国有,全世界都有,其实美国孩子也不知道美国民歌,都是一样的,都需要有人去给他们介绍,让学生去了解,自己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那一代,他们唱的民歌是什么样的,其实现在真的很需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

自在:在这次音乐周开幕式星海音乐厅演出的现场,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一个苏格兰来的女孩,用脚打着拍子拉着凯尔特调式的小提琴,其实是她献给妹妹的一首生日祝福歌曲。

吴蛮:是的,这么简单的一个旋律就体现了她的特色,她不一定要拉贝多芬那样的东西,她也拉不了贝多芬,连乐器演奏都是两个系统的。

自在:我觉得当时台下观众的反应也很有意思,有些小孩子,他不会像以往看交响乐的状态,他会很放松,可能会聊聊天,我觉得这也没所谓,当音乐真的打动你了,你自然就会跟着拍子晃动。

吴蛮:所以说,交流很重要,音乐不是一种形式,音乐有很多种,而且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年龄、经历都不一样,不是所有的音乐都要像贝多芬那样、像莫扎特那样,当然那也是很精致的一种音乐,但是有很多国家的音乐是要你站起来跳的,那也是人类需要的一种语言,当你想到这些,什么东西就都通了。我需要春江花月夜那样的音乐时,一弹几个音就出来了,一定是喝着绿茶,然后我的西湖,绿的竹林马上就出来了。尺八,你吹两个音,马上就会有日本的秋天和枫叶。我需要这样的东西,不是什么都要用钢琴……



 

自在:好,那最后请您谈谈,去年有没有听过哪些好的唱片,好的音乐给我们推荐一下?

吴蛮:一时想不起来,我们去年录了一张新唱片也不错,琵琶跟墨西哥吉他的唱片,马上要出了,可以关注一下,我很期待那张我的唱片,赶紧做一下广告。

自在:去年我看了一个很好的关于墨西哥的电影,叫《寻梦环游记》,讲的是墨西哥亡灵节的故事,那里边的音乐做的特别棒。

吴蛮:我们叫做吉他,但墨西哥人的吉他不是我们概念里的西班牙吉他,墨西哥有各种大小不一样的吉他,它都叫:guitarra,而且东西南北地区的也有不同,有的像曼陀铃,有的像尤克里里。这是我们圣地亚哥完全民间的乐团,有音乐老师、卡车司机、学生组成的一个民间乐团,我用琵琶跟他们一起玩,完全是弹拨乐器的对话,叫做《指尖上的嘉年华》,一听就是个大party,有很多墨西哥的民谣,也有中国的民谣,很好玩的一张唱片,你一听一定是带着笑脸的。

自在:好的,非常感谢您今天抽出时间来跟我们一起聊音乐。

特别推荐唱片:Wu Man and Friends 《吴蛮和朋友们》Release Date: 03/22/2005Label: Traditional Crossro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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