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斌
第一次听胡德夫的现场版《匆匆》,是去年10月在工体,整个舞台上只有一束光打在胡德夫和他弹奏的钢琴上,满头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浑厚的嗓音,白发苍苍的身影,唱着“人生啊,就像一条路,一会西,一会东,匆匆,匆匆”,远远望去,钢琴、身影、歌声好像融为了一体,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直戳心底。我当时在想,胡德夫到底走过怎样的路,为什么直到他满头白发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听他的歌。
前几天,胡德夫带着他的新书《我们都是赶路人》和新单曲《撕裂》再次来到北京。我们到达预定的采访地点时已是下午1点,此前,胡德夫已经接受了两家媒体的采访,没有休息,他又配合摄影记者去外景拍照。回来的时候已经快2点,匆忙吃完了工作人员为他准备的盒饭,继续接受我们的采访。
“胡老师不好意思,让您这么辛苦。”
“不会不会。”胡德夫满脸笑容地跟我们打招呼。
“这次来内地主要是为了宣传您的新书吗?”
“对,我出了这本书,还要在内地做一次既定的巡演,希望(到各个城市)系统的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台湾现在能够展演的地方已经比较少了。”
今年66岁的胡德夫55岁才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而近几年他在内地的演出活动也越来越多,看似大器晚成的他,其实已经唱了40多年。胡德夫的经纪人Calvin告诉我们:“国内像这个年纪还在唱歌的人,也就剩下胡老师了。他的生活状态就是一直跟音乐在一起,不会停止,但做演出我们会看这个市场的接受程度。”
“我根本不管那个市场,我就一直唱。”胡德夫甩甩手臂,像个倔强的孩子。
没有任何音乐专业基础的胡德夫,身上却充满了原住民与生俱来的音乐气息,他说自己是一个“意外歌手”,但没想到这个“意外歌手”一路走下来竟成了台湾民歌的推手。
最初在咖啡馆驻场的日子,胡德夫只会唱英文歌,他喜欢Bob Dylan、Woody Guthrie等美国民谣歌手,他们的歌和创作理念也深深影响了胡德夫。
1973年,胡德夫举办了个人作品演唱会,也是台湾第一个举行个人作品演唱会的歌手。“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演唱会,居然是自己在台上唱歌。”每每讲到自己以前的创作和表演经历,胡德夫就会闭上眼睛,好像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过,喃喃的讲述中总会冒出一些美丽的句子,把周围的人带入他过往的美景。
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其实更像是在听一位老人讲他的故事,大家的情绪被他讲述的画面带动着,时而觉得好美,时而又觉得沉重。
采访结束后,胡德夫像个刚刚完成作业的孩子,起身边唱边跳起了自己民族的舞蹈,工作人员赶忙劝说:胡老师还是要保存体力呀,我们下面还有签售环节呢!
胡德夫并不在意,唱着、跳着,和我们一一合影拍照,看到摄影师是个男孩子,主动站起来说,“你是男孩子,我们要站着拍!”这让我瞬间想到白岩松为胡德夫的新书写的序,“一个男人的岁月与山河,以及一个男人所走过的路”:他知道这条路上,一个男孩怎样变成男人;他知道,变化的时代里,什么不变什么该被保留;他更知道,岁月中,该怎样唱歌。
从民歌到流行,“牛背上的小孩”成就华语民歌摇篮
胡德夫是台湾台东的原住民,就像南方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台湾原住民天生就能歌善舞,唱歌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开心了会唱,悲伤了会唱,有感而发也会唱,唱歌就是原住民之间沟通的一座桥梁,在他们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停止。胡德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19岁那年,还在读大学的胡德夫认识了台湾歌手万沙浪,他们都是卑南族人。那时候的万沙浪还没有出名,因他的“潮流乐团”缺少一个和声的人,就让胡德夫试试,他也是在这里学会了弹键盘。
成为“潮流乐团”的正式成员后,他们在台北六福客栈也赢得了驻唱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不久,万沙浪因演唱电影主题曲《风从哪里来》而一炮而红,“潮流乐团”随即解散。第二年,胡德夫的父亲生病需要大量医疗费,他只好退学做生意,同时在咖啡馆驻唱。
胡德夫坐在沙发上静静的回忆:“最早台湾民歌的歌者,都是听英文歌唱英文歌,因为当时台湾的大街上看到的都是美军,在台北中山北路一带有美军顾问团,所以台湾人也开始抽洋烟、喝洋酒,大家都在追求西方的东西,我当时在哥伦比亚咖啡馆驻唱,唱的也都是英文歌。”
就是在那家咖啡馆,胡德夫认识了李双泽和杨弦,几个年轻人一直在讨论,大家都在唱英文歌,喝可口可乐,可我们自己的歌在哪里?在这个荒芜的没有歌的时代,我们要不要开始写歌,唱我们自己的歌?
就这样,连乐谱都不识的三个年轻人,每天凑在一起开始写歌,“我们几个凑成了三个臭皮匠,你一句我一句的写,我的《牛背上的小孩》、李双泽的《我知道》、杨弦的《乡愁四韵》就是我们在一起写的,每个人写到一半的时候就互相唱一段给对方听。”
很多人都说他们是无病呻吟,但没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三个“臭皮匠”,后来成为了台湾著名的民歌手和民歌运动的发起人。
《牛背上的小孩》也成为胡德夫的第一首作品,他在书中回忆:那首歌的作曲非常幼稚,但也充满了纯净,是我跟曾经在山谷里放牛的自己的一个对话,那个美好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但我把这些生活中的情景都喃喃地形成旋律,谱写成歌。
慢慢的,台湾很多大学里都掀起了一股民歌创作热潮,很多人开始写歌。1975年6月,胡德夫与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行了民歌演唱会,成为“校园民歌”运动标志性事件。
胡德夫告诉音乐财经:“70年代台湾校园歌曲创作达到高潮,这个现象被索尼新格公司发现,他们花2000万台币做市场调查,并请了李泰祥做活动总监,搞征歌选人活动。包括齐豫、叶倩文、潘越云、许景淳等等歌手,都不是以创作为主,而是受到台湾民歌环境熏陶养成的。”
李泰祥创作的《橄榄树》不但成为齐豫的成名曲,也改变了台湾流行音乐的走向,哲学意义、生命内涵、文化高度成为华语流行音乐最初的启蒙。这之后,索尼、滚石等唱片公司开始推广自己的歌。
后来台湾有了金曲奖,很多经典的流行歌被评出来,唱片公司也签了很多艺人,像李宗盛在两三年时间里制作了近百张唱片,台湾唱片业进入了全盛时代。
胡德夫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很兴奋,“台湾当时有很大的咖啡秀,几百人在那里吃饭,中间放一个旋转舞台,齐豫、齐秦、蔡琴这些歌手都在那里唱歌,我也在唱,每一个歌手都很忙,乐手也很忙,接不完的工作。”
从黑发唱到白发,“匆匆”越唱越舒坦
胡德夫第一张专辑《匆匆》是在2005年他55岁的时候发行的,其实这首歌早在1975年就创作出来了。当时台湾著名的电视制作人陈君天,为了筹备每年新春晚会的主题歌,就写了一首诗《匆匆》,然后找到胡德夫,限他三天时间谱好曲子,因为三天后台湾的中视、台视、华视三个电视台要联合播放新春晚会,《匆匆》要作为主题曲。
当年台湾的新春晚会跟国内的春晚差不多,不但要几家电视台联播,每年的晚会主题曲都是“恭喜恭喜恭喜你”,既没意义也很无聊。陈君天希望对新春晚会做点改变,所以想到先改变主题歌的风格。
胡德夫拿到歌词,有些犯难,自己不是学音乐出身,之前虽然写过《牛背上的小孩》,但那首歌的创作他花了很长时间。为《匆匆》谱曲,他只有三天时间,被逼无奈只好不眠不休的在钢琴上弹奏。
《匆匆》是一首写时间的歌,在中国人的概念里,时间就像单向的箭头,一直往前走,如果我们不把握时间,就会被时间远远的抛在后面。当时的胡德夫只有23岁,其实对时间还没有太多的概念,他想到美国歌手Jim Corce唱过的一首歌《Time in a bottle》,时间可以暂时被锁在瓶子里,因为一些诺言还没履行,一些梦想还没达到,有一天把瓶盖打开,也许才是那些诺言和梦想到来的时候。
同样是写时间的歌,但《Time in a bottle》和《匆匆》的逻辑完全不一样。胡德夫只好一遍一遍看着歌词,想想原住民经常哼的调,慢慢把前奏弹出来,又一点点把间奏和尾奏弹出来,自己又顺了几遍,三天时间,一首《匆匆》就这样诞生了。
新春晚会当天,由台湾当红主持人白嘉莉向全台湾的观众介绍了胡德夫和他的《匆匆》,白嘉莉还站在胡德夫旁边看他弹唱了这首歌。“那个年代,谁能跟白嘉莉站在一起就意味着那个人马上要出名了。”在胡德夫看来,是《匆匆》让他踏上了真正的音乐之旅,那晚的演出,就像一道曙光照进了他的生命。
从此,《匆匆》就成了胡德夫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很多演唱会上,《匆匆》永远是他的开场曲。胡德夫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唱《匆匆》会有人不服气,说什么珍惜光阴,你自己珍惜好了,感觉唱起来有点像说教;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必须要唱给年轻人听,我一路走来,以前不知道珍惜光阴,在最好的岁月里,赶走了多少时光。所以现在白头发的时候唱起《匆匆》就比较自然,越唱越舒坦。”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炎热的7月,胡德夫的脚步也匆匆,成都、北京、大连,巡演、新书发行、单曲发布,好像在跟时间赛跑,“我们都是赶路人”在他身上成为了最真实的写照。
40多年过去了,胡德夫从青年变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老人,“每次唱起《匆匆》,会有一种对时间的真实感,希望不要被时光抛弃,又仿佛是穿越了时光在和曾经的自己对话。”
从憧憬未来到回忆过去,走过“最最遥远的路”
写了《匆匆》让胡德夫有了写歌的态度:不能只写好听的,而是要唱出心中所想的,要写出悲伤岁月里的故事,写出对明天的期待,写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东西。
1998年,胡德夫因为身体里长骨刺,行动不方便,情绪也很低落。
他离开家来到海边,租了一间小屋子住下来。每天吃着南瓜和稀饭,让身体泡在沙滩里,也泡冷水和温泉,可以让骨刺松弛一点。就这样,胡德夫每天呆在海边,看着太平洋,吹着太平洋的风,想到自己出生在一个叫做新港的地方。
“妈妈告诉我,我是一个在港口出生的小孩,在海涛中嚎啕大哭,那声音淹没了海涛,所以我的小名叫‘新港’。我想着想着,突然很想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就拄着拐杖,走了好几天来到新港。”胡德夫喃喃的回忆着。
他在书中这样描述新港:这小港和很多台湾的其他小港一样,几百年来,经常遇到台风,遇到各种无助的事情,但还会借着太平洋的风再度扬起风帆。
胡德夫在自己人生最低落的时候来到这个小港,想象着自己出生时吹来的太平洋的风,“我披着这件披风,那是我最早的一件衣裳,也是我最早的感知和世界。在我的生命里有高有低,有得有失,有输有赢,我每天都在拥抱面前的东西,不能选择,那是最真实的感受。”站在太平洋的岸边,胡德夫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但是他面对的却仿佛是整个世界。
一首《太平洋的风》从一个婴儿的披风,吹向整个世界的太平。胡德夫的歌永远能让人感受到最朴实的温暖和最厚重的情怀。
原住民运动后,胡德夫的歌有了更深的内涵,他经常带着自己的歌去参加各种活动,歌是他仅有的财产,唱歌也成为他为原住民权利呐喊的一种方式。
胡德夫说:“我是原住民中最早的歌者之一,对民歌了解的越多,越知道我走这条路的时间不多了。我来到都市里唱歌,也看到社会最底层的人所受的苦,我知道我的生活比任何原住民都过的好,我唱歌的收入是台湾最高的。所以我用歌声呼唤我的同胞,为他们哭过,为他们呐喊过。”
通过多年的原住民运动,很多年轻一代的原住民也开始唱民歌,通过唱歌,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共同的目标和想法,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过去,台湾对于原住民的歧视现象很严重,很多人来到都市里工作,都会隐藏自己原住民的身份,担心被歧视。
通过原住民维权运动,很多原住民开始勇敢地告诉大家,我是原住民,我非常骄傲,大家开始尊重自己的文化。很多之前涌入城市的年轻人,开始返回自己的部落,不求名、不求利,反而出了很多优秀的音乐人和音乐作品。
“在流行歌方面,原住民绝对不缺席,还有职业棒球没有原住民根本组织不起来,现在的原住民都是出去读书,然后考原住民行政,回到部落照顾当地的原住民。”胡德夫说着,很自豪。
您怎么评价自己的音乐人生?
胡德夫沉默片刻说:“以前写歌会穿越未来的时代,是一种憧憬,有一天要回到山谷,不会再回来;有一天我要到太平洋,去遥远的地方;有一天要回到最后一个山坡,看到美丽的田园。但现在更多写的是以前走过的路,想想以前在大街小巷跟朋友谈论过的事情,看看以前喝酒的酒馆,还有我和朋友的影子吗?年轻时很神气的样子还记得吗?慢慢的写,慢慢的唱。”
你觉得台湾原住民的歌有什么特点?原住民是不是天生就很会唱歌?
胡德夫:台湾原住民受歌舞氛围的影响,从小有很多机会跟比较有名的人坐在一起唱歌,所以不会怯场。大家唱歌的时候很自由,自己会编歌,互相对唱,吉他也不用弹的很好,一首歌唱到天亮,那是乡村部落的年轻人最向往的生活。
很多出了名的原住民音乐人,在舞台上唱不停,回到部落还是接着唱,大家会一起分享,不会让一个人在前面唱,都是一群人放声歌唱。
我以前熟悉的黑人音乐的曲式,其实就是原住民传唱了几千年的那种蓝调,黑人的唱法就是用短的歌来叙述他们的心情,重复着一直唱就是蓝调。黑人蓝调你听不出来有好几页的文章在里面,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重复,曲式里面有几个和弦而已。
这很像原住民的对唱,简单的问两句,再对应回来,基本上在一个范围的旋律,都不是很难唱的歌,可以把真心话唱出来。
近两年您在内地的活动越来越多,您感觉现在内地和台湾的音乐文化市场有什么差别?
胡德夫:内地的音乐市场要比台湾还来的忙碌,还来的蓬勃,我们看电视就知道,很多节目做了功课,有自己的见地。专访也好,时事分析也好,都很好看,音乐活动也特别多,在音乐、电影、艺术方面的投入力度更大,像马云如果说这个事情我支持一下,那就变成一个很大的事情。
相比之下台湾的文化经费被压缩的最少最少,年轻人在很努力的做精致的音乐,但最后被压缩。文化活动越来越少,需要在这方面检讨。台湾在新闻方面也要加油,打开电视,几家电视台的新闻都是抄来抄去。
台湾在教育方面以前是学徒制,很多精致的东西可以从师傅那里承接过来,因为有的东西必须用手工制作,但现在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少,全部是量产的东西。
接下来的巡演是什么形式?有团队一起参加吗?
胡德夫:这次的巡演会专演,我会带一群人,也有特别来宾,比如台湾的林广财,他是金曲奖的最佳男歌手,他会唱台湾原住民部落的歌给大家听。还有刚刚出道的金曲奖得主吴昊恩,他会帮我们伴奏,也以嘉宾身份演唱他的作品。
台湾曾经是华语流行音乐最盛行的地方,可是近些年台湾音乐市场都在走下坡路,除了数字音乐的影响,您觉得还有什么原因吗?
胡德夫:以前我们是土生土长,草莽,是无病呻吟的一群人,也不知道怎么发展音乐市场,后来影响到流行音乐,变成了一个产业,台湾曾经是流行音乐领风骚的地方。我们那时候都不买韩剧看,我们自己的影片都很好看;也不买韩国的歌,那时韩国歌很难听。现在20年过去了,韩国反而培养了很多人,从电影、歌曲、戏剧到科技,都培养了很多人才。
但台湾挺可惜的,没有继续培养人才,像李安也不全是台湾培养的,林书豪也不是台湾培养的,下一代没有东西出来。现在我们要排队去韩国买片子,有时候还买不到。然后把韩国人请来,给他们高的酬劳,屈服于这样一个败象里面,而且这种败象会越来越败,不好。
来源:”中国音乐财经网“及微信号"musicbus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