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的帕尔曼习惯穿唐装登台,每次到中国演出的间隙,他都会找裁缝为自己量身定制
满头银色卷发的帕尔曼,左手驾着电动代步车,右臂夹着1714年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在满场的欢呼声中自舞台左侧登台。4岁患上小儿麻痹的他,在半个多世纪的演出生涯中已经习惯了坐在轮椅或电动代步车上,将舞台视为客厅,用小提琴与他的听众对话。
“他必须坐着演奏,同时又要让音乐自然流畅。能克服这一困难,简直是奇迹。”同样来自以色列的小提琴家祖克曼,曾感叹比自己年长3岁的帕尔曼是当今古典音乐界的奇迹。在美国,帕尔曼不止是一位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大师,美国人将他视为“古典音乐的化身”,媒体界很早就称他为“小提琴界的帕瓦罗蒂,演奏家中的迈克尔 •乔丹”。四次艾美奖、15次格莱美大奖、格莱美终身成就奖,以及由里根和克林顿两位前总统授予的“自由勋章”和“国家艺术勋章”,令帕尔曼成为当之无愧 的古典乐坛顶级明星。
11月中旬,70岁的帕尔曼分别在北京和上海带来两场久违的演奏会。与他合作的钢琴家,仍是他的老搭档罗昂•达•席尔瓦。帕尔曼为这次音乐会选择了一组看似毫无关联的作品——上半场雷克莱的《D大调奏鸣曲》有着18世纪华丽的洛可可风格,下半场的斯特拉文斯基《意大利组曲》虽完成于20世纪,却有着严密的古典主义框架,有着对18世纪古典乐致敬的意味。
帕尔曼有一双惊人的大手,一掌张开能囊括钢琴键盘的十二个键,这双手又是极为灵敏的,奏出的音乐总是动人心魄。曾经教过帕尔曼的著名小提琴大师斯特恩说,“他的才华是出类拔萃的,在摆弄小提琴上,没人能跟帕尔曼相比。他演奏的灵巧性和准确性令你难以置信。”
两场演奏会上,帕尔曼都以他精准纯熟的技巧带给听众惊喜。你很难想象,一位70岁的老人,在小提琴这件复杂、敏感而又古怪的乐器面前,其演奏技巧是如此玄妙的熟练。他的演绎既深刻又朴实,那些艰深的乐句在他手掌之间显得毫不费力,梅纽因用过的那把1714年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斯特拉迪瓦里”之称,声音清澈、纯净而温暖。
一个在轮椅上坐了半个世纪的人,能在世界古典音乐舞台上绽放光芒至今,是一件不可复制的奇迹。他被剥夺了行走的能力,却拥有罕见的音乐天赋,从5岁开始学琴起,小提琴就是这位犹太男孩所能掌控的全部世界。他10岁就坐在轮椅上举行个人音乐会,在美国电台播出。13岁时,他是以色列的天才儿童代表,赴美受到斯特恩赏识,进入著名的朱丽亚音乐学院深造,18岁便在卡内基音乐厅举行独奏音乐会。
帕尔曼身上有着天生的乐观和孩子般的活力。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这位顽童般的大师将自己归结为一个“幸运的人”,他回答问题逻辑清晰,显示出多年从事教育的耐心和思考。
1994 年,以色列与中国建交后不久,帕尔曼随以色列爱乐乐团赴中国演出,盛况空前,那场音乐会令中国人开始真正了解并关注以色列。每年在世界各地的上百场演出中,帕尔曼都将自己视为以色列的文化使者。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是美国收入最高的演奏家之一,他懂得顺应时代,经常出现在美国电视和广播的谈话节目中。他善于施展自己天生的舞台魅力,他曾说,“人们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听你的音乐,而另一半则是在看你演奏。”
他喜欢中国菜,喜欢跟孩子们玩扑克、唱歌,甚至在纽约参加足球拉拉队。他很早就知道如何利用电影扩大古典乐的影响力,1993年为《辛德勒名单》录制主题曲并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2005年又与马友友为《艺妓回忆录》演奏配乐。他热衷玩爵士乐,曾与爵士钢琴家奥斯卡•彼得森(Oscar Peterson)发行过一张爵士乐专辑。
他是音乐界不知疲倦的多面手,将自己对音乐的热爱拓展到无限宽广。今天的帕尔曼不仅是一位巨星级的小提琴大师,也是出色的小提琴教育家和指挥家。他曾任底特律交响乐团、威彻斯特爱乐乐团的首席客座指挥,也曾指挥过柏林爱乐、纽约爱乐、芝加哥、费城、波士顿等世界名团。
“演奏中包含着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你要考虑弓速的快慢,弓是否拉得直,应该在弦上施加多大的压力,这一切都只是右手该注意的问题。仅仅为了音色,你就需要花很多年功夫。只有做到这一点之后,你才能去考虑音乐,考虑什么是你自己的风格。”在阐明艺术道路的曲折时,帕尔曼强调,少年天才易得,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却是一条极为漫长艰难的路。
对话祖克曼
最好的人生就是,你做着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第一财经:中国人所熟悉的帕尔曼是舞台上的小提琴大师,但你同时是指挥家和教育家。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指挥的?演奏、指挥与教学这三者之间是否有内在的关联?
帕尔曼:我进茱莉亚音乐学院不久就开始学习指挥,大概是1963年(18岁),几乎与小提琴同步。过去我的很多老师现在都已经是舞台上的指挥家,我们经常一起合作,在合作中,我能实地揣摩到许多他们的风格。
指挥与教育之间的相似之处,就是都需要倾听。作为指挥时,倾听乐队的演奏,教学时听学生演奏,这让你发现听到的演奏是不是你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是不是你所期待听到的。对我的音乐来说,这的确会很有帮助,无论指挥、教学或者我自己演奏,其实都需要专注地“听”,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常跟我的学生说,如果你有机会教别人小提琴,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不管你教授的对象是5岁还是10岁。通过教授别人演奏,你会从另一种方式去聆听,从而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演奏,我自己演奏时常常会想起我跟学生说的那些细节。
第一财经:你常被拿来跟已故小提琴大师海菲兹相比,你们的音乐触动人心的秘密何在?
帕尔曼:其实没有什么秘密,就是不断的演奏而已。如何领会作曲家的作品,使它们成为你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对于演奏者来说的确是很难的,你所要做的就是专注 于音乐。当你专注于音乐,你沉浸在音乐里的每一刻都是新鲜的。危险的是你总是按照一种习惯去演奏那些你演奏了无数次的作品。
第一财经:据说海菲兹练琴是非常勤奋的,你平时练琴也如此吗?
帕尔曼:我没有给自己限定每天需要练琴多少个小时,需要练琴的时候才练。对于如何保持指法灵巧,并不是靠练习。这么多年演奏下来,我更多是自然而然的演奏,已经有了肌肉记忆(Muscle memory)。
第一财经:今年你已经70岁了,演奏家是否会面对手部肌肉功能衰退的问题?
帕尔曼:小提琴演奏是一种体力活,当你身体好的时候,一切都很好,身体不好就会出现问题。斯坦因拉小提琴直到80多岁,但也有一些小提琴家年轻轻轻就出现了问题。我能拉到现在,只能说我的运气很好。
第一财经:你曾为电影《辛德勒的名单》、《英雄》和《艺妓回忆录》等录制配乐,这些年你也总是在安可时演奏《辛德勒的名单》的主题曲,这次在中国巡演时也如此。你是否觉得古典音乐需要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贴近大众?
帕尔曼:之所以安可《辛德勒的名单》这首曲子,是因为它如此出名,很多不认识我的人都听过这首曲子,所以它可以让来听音乐会的观众将作品与我联系在一起。我只演奏自己喜欢的作品,并不是刻意为之,也不会考虑乐迷或者市场的反应。之所以大家会对一首曲子熟悉是因为听过很多遍,第一次听时也许不会记住它,听几遍之后才会慢慢理解,对于艰深一些的作品也是一样。听众不需要对音乐有所了解,听多了自然就能慢慢有感觉,我还是会选择演奏我自己喜爱的曲目。
第一财经:对于一个教育家而言,你对推广古典音乐有什么建议?
帕尔曼:我认为要在孩童时代就给孩子们提供古典音乐的引导以及收听环境。比如从一个孩子四岁就开始给他听古典音乐,带他去音乐厅,自然而然地,他长大后会对这些旋律有所感知并喜爱。不要等到他们十几岁或者更大时才让他们接触古典音乐,这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女儿有一对双胞胎,两个孙子从九个月就开始听古典音乐。对古典音乐的普及,更多是家长和学校的责任,教育很重要。但是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音乐课总是第一个被砍掉的,这是令人遗憾的。
但对古典音乐的未来,我很乐观。作为老师,你可以见到越来越多学习古典音乐的年轻人,而且他们的技术与水准较之前辈是在不断提高的。
第一财经:你从小被视为天才,如今你作为教育家,也培育了无数的天才。你怎么看待音乐天才,茱莉亚音乐学院怎么从天才中甄选杰出者?
帕尔曼:今天的年轻人,演奏技术已经远胜我们那个时代,但出现一个天才人物还是一样的难。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学习音乐,现代人的普遍演奏水平也比以前更高。我 们在选择学生的时候,不光要演奏得好,还要看他对音乐语句、节奏的把握能力。在音乐里,95%的东西可以通过勤学而掌握,但剩下5%就要靠天赋了。
有时候一个12岁的孩子表现得非常出色,极具天赋。但他们的挑战在于,八年之后,在他快20岁时,是否还能保持天赋。我宁愿12岁的孩子演奏得就像12岁, 也不愿意他演奏得像一位成年人,保持比进步更困难,如果从12岁到18岁的水平都一样,也是一个打击与压力。现在很多12岁孩子,能演奏比我12岁时还要难数倍的曲目,但这并不代表什么,这不是一个成功演奏家的必要条件。少年天才要成长为一位艺术家,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我总是告诉学生,你们对音乐要有热爱,并有意愿去练习,当然也需要一些音乐上的天分。如果自己不喜欢就不会有动力。最好的人生就是,你做着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