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京剧,在我这个旁观者冷眼里,很多时候走着一条“自杀”之路:排演各种“诡异”的新戏。过去有一种戏叫堂会戏,现在有一种戏叫“任务戏”:这种戏基本就是担当着拿奖的任务,或者是各种应付差事的任务。
过去这种戏多以剧情不真实、台词假大空、念白四不像、人物高大全、唱腔“没板韵”、舞美空灵怪、伴奏没法听为主,现在又添一毛病:改编外国名著。前段时间有一出京剧,根据《巴黎圣母院》改编,叫《情殇钟楼》,一出场先是福禄寿三星贺喜,接着大家抬出来勾半个脸儿的“李七”(京剧《李七长亭》中的主要人物,净角,郝寿臣代表作),之后又出来一个贴片子的“西班牙女郎”——最后反正是净脸的“李七”爱上了“西班牙女郎”:卡西莫多爱上了艾斯米拉达。大概齐是“卡西莫多”和“艾斯米拉达”实在没法用西皮二黄唱出来,改了个名字分别叫“丑奴”和“艾丽雅”。
这叫什么呢?甭管您是孔圣人的门徒,还是伏尔泰的后辈,您受得了吗?谁也不是花钱买膈应来了啊。虽说现在讲究混搭吧,但两种文化的联姻必须是水到渠成、水乳交融,两情相悦,才能生出一个漂亮的混血儿来,现在这整个一拉郎配,正应了张寿臣相声《媒婆》里说的,“一只眼”嫁给了“长短腿”,进洞房二人打起来了——满不是那么回事。
与《情殇钟楼》这条死路相对应的,是一条以《画龙点睛》为代表的生路。这出戏原本是山东吕剧,后被张学津改为京剧,讲的是李世民初登皇位,马周遂写治国条陈,并画无眼苍龙一幅,讥讽皇上有眼无珠。李世民为求贤才,微服私访。马周来到新丰店,巧遇早年情侣酒店孀妇张四娘,恰巧李世民也因马惊而来到店中。新丰县令赵元楷得知马周乃皇上重用之人,欲招赘为婿,马周不允,遂将其押入监牢,并敲诈勒索扮作客商的李世民。后真相大白,李世民惩治了县令,重用了马周。戏的故事很简单,全部都是伏笔和巧合,一环扣一环。而这种情节建构,无论是中国传统说唱艺术还是西方小说都是常用的。同时恰如中国戏曲传统一样,从历史中找故事,以古讽今,以古喻今。李世民和马周都是历史人物,故事的情节却是虚构的。
在人物设置上,老生(李世民)、花脸(马周)、花衫(张四娘)、小花脸(县令),基本各种行当都齐全了。最为重要的是,人物的表演遵循着传统戏曲中的一点:性格决定人物,而不是人物塑造性格。
马周的脸谱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脸谱必须要参与到叙事中来,它要体现人物性格,甚至会交待人物背景(例如赵匡胤的龙眉、郑子明脸上的三道儿)。马忠的“红脸”体现的就是忠义,《情殇钟楼》里的钟楼怪人的勾脸显然就不具备这个特点。
值得一提的是这出戏的唱腔。最精彩的不是李世民的那几段个人“独唱”,反而是酒馆里生旦净丑的对唱,特别是丑角的唱,风搅雪,把丑角的唱念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唱没有现在流行的那种动辄就甩大腔的唱法,唱词生活化,通俗易懂,但又不是用的现代通俗语言。
在尊重传统表现方式的基础上,这出复排戏中也有“洋”的一面,例如舞台纵深的利用——李世民驾惊马从酒馆后面出场;又如舞台布景中巨大的“龙”画……特别是灯光的使用。这出戏总体来说是通堂亮的灯光,但在县官出场时使用了舞台效果光:蓝背景加衙役们的剪影效果,最后是县官的顶光,明暗对比的意义不言自明。在后面,李世民单人走路找力士这段落时也用了灯效,但没有采取全场黑亮一点的简单方式,而只是通过降低亮度,体现环境,渲染气氛,李世民的整体动作,观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在“洋”中没有违背传统。
过去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实对于今天排新编戏来说,仍然应该遵循这样的道理,毕竟你打的是“京剧”的幌子,不是杂耍、不是舞台剧、不是实验剧。事实上,如果我们不是那么着急赶任务,那么着急要票子,我们完全可以像北京京剧院这样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优秀新编剧目复排,因为它们体现出来的时代感与当下还接近,从那些剧目中体悟一下什么叫做“移步不换形”,什么叫尊重艺术发展规律,恰如北京人艺复排《茶馆》等剧是一个道理。这也是《画龙点睛》背后所告诉人们的一条生路。应当说,京剧这些年的新戏“发展”有些拔苗助长了,超越得厉害,反正拍一出扔一出,捞一笔是一笔,得一次奖是一次奖,但真正让人们记住的不过是《画龙点睛》、《曹操与杨修》这样的经典,但这比率是不是又小了点呢?
源自中国戏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