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戏曲也开始走进小剧场的时候,我希望它能够回归戏曲本身,而不是先对这种传统艺术进行重构和解构,因为当下中国戏曲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确实背离戏曲本身太远了。
现在大剧场里的京剧,要么出于商业利益的需要,只演大家熟悉的那几出老戏;要么就是排演一些规模宏大,豪华骄奢的“京话剧”;当然,还不时会出现一些带有西方味道的新编戏,以博眼球。而更多能够展现京剧审美价值的剧目、表演手段技巧以及流派等,逐渐湮没于大剧场了。
但现实中,无论是戏曲工作者还是爱好者,都是有“让戏曲回归戏曲”的需求的。我们姑且不去探讨“传统是否就是好的”这个问题,而仅仅讨论,没有羁绊的京剧是什么样的,其审美价值到底几何?
今天,这种“殿堂”般的戏曲艺术也正逐渐远离老百姓,动辄数百元价格一张戏票,除了能够分出中国观众的不同阶层以及把普通大众拒之戏院大门以外,起不到任何有利于戏曲推广的作用。
如果我们不能够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青年人知道“中国戏曲到底应该什么样”,那么最终依照“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这个亘古不变的原则,戏曲终将沦落下去,丧失独立的审美价值。
坦白地说,今天中国戏曲的现状让我想到了法国人安托万在提及19世纪后期法国戏剧时所说的:“如今的戏剧提供给观众毫无意义的剧本,条件可怜的剧院,令人瞠目的票价和混乱无序的剧团。”谁是安托万?一位法国戏剧的“票友”,小剧场运动的先驱。
事实上,仅仅从戏曲发展史的层面上来看,戏曲进入“小剧场”本身就是一种回归。“小剧场”发展到今天,其真正的意义在于让更多观众无限接近戏剧,打破舞台与观众之间的那堵“墙”,所以西方的“小剧场”最终让戏剧进入到简陋的剧场、排练厅、车间、公园;而戏曲,尤其是花部的戏曲,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始终是“因陋就简”地活跃在乡间地头,无论宫廷的大戏楼,还是城市的戏园子,贫民区的戏棚子,抑或农村的野戏台、江河上的船舶,只要能摆下“一桌两椅”,便能演戏。而戏曲演员要面对除后台以外的三面观众,他们与观众之间永远不会存在西方戏剧中所提到的“墙”这个概念,因此根本谈不上打破与否。
这必然也影响到了戏曲自身艺术特点和审美形态的形成,例如传统戏曲的时空转换是通过演员的表演来展现的,而不是传统西方戏剧中的规定情境,就像伍子胥的“两换髯口”;又如演员打破表演假定与观众面对面沟通,除了表演中的插科打诨,还包括观众以叫好起哄的方式参与到戏曲的演出之中……这些都是戏曲在小戏园子、野台子这样的地方逐渐形成的。
所以,戏曲与“小剧场”应该是有天然亲近感的。而小剧场也是完全有利于让戏曲回归到其应有的那种样子的。当然,它应该从如下几个方面去完成:
首先让一些没有市场价值却有艺术价值的冷门戏尽可能恢复演出,尤其像昆曲这种更为“曲高和寡”的剧种。事实上,尽管很多人认为昆曲实在雅得“不食人间烟火”,但在高校、知识分子群体中以及部分真正的传统艺术爱好者群体中,名家客座讲授、知音清唱拍曲却流行甚广,那么小剧场如果能够承担起这些剧种和剧目的演出,把大众变为窄众,有利于这些“阳春白雪”的保护和传承,也未必没有市场。
其次,还原一些几经修改面目全非的传统剧目。出于各种原因,过去很多传统戏都经过了“整容”,甚至是整骨。例如《三岔口》,就把过去好人和坏人之间的斗争戏,改成了两个英雄好汉之间的误会戏。我们姑且不说哪一版的《三岔口》艺术价值更高,但是老版本的存在自然有其存在的艺术价值,如果只是保存于专业人士的头脑和资料书籍之中,显然是遗憾的。而让更多的爱好者通过自己的价值判断来认知“改”与“不改”,这对于戏曲工作者自身也会是一种促进。
更重要的是,很多老戏具有过去时代的特征,通过这些戏可以让人们对当时的社会历史形成认知,至少是猎奇,这不也能增加或者强化大家对戏曲的兴趣吗?不也能拉近人们与戏曲之间的距离吗?
再者,年轻的戏曲演员可以在小剧场尝试更多的跨流派的表现方式和演唱手段。如果说戏曲从“时尚皮黄喊似雷”到“满街争学‘叫天儿’”是戏曲艺术自身发展、观众自由选择的结果,那么今天“无生不杨”、“无腔不程”则更像是大众媒体“选择”的结果,甚至可能是戏校教学中一种“势”的结果,乃至于最终走向了极端:只学其形,不学其神;只跟风,不看自身条件。
当然,在大舞台上,戏曲演员,尤其是年轻的演员要立足,要尊师重道,要赶时髦,可以理解;在小舞台上,船小好掉头,可不可以综合多种流派的表演,完全结合自身实际情况越雷池一步呢?只要你演的还是“戏”,那么小剧场的宽容度肯定是大于“大剧场”的。
最后,大胆而真正有思想的戏曲探索者可以在尊重戏曲规律,充分发挥戏曲艺术特点的前提下,通过“小剧场”进行一些新戏的尝试。“回到戏曲本身”并非就只是固步自封,修旧如旧,终究我们要对戏曲艺术进行美学和艺术层面的创新,这种创新一旦成功会为“大剧场”所借鉴,重回主流。这也正是任何一门艺术的发展规律,也是先锋艺术和主流艺术之间的完美辩证关系。
上述的几点是针对今天戏曲发展中的一些实际问题而言的,可惜的是,我们很难在小剧场里看到年轻人对戏曲“回归”的认识,更多的是在做着解构与重构经典。很多事后这种解构与重构是比较肤浅的,例如在经典的传统戏中加一个“帽儿”,或者把不同朝代的人物强行串联在一起……这种肤浅的最终结果要么破坏了传统戏曲的艺术特色,要么没有形成新的艺术理念或者艺术意象。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探索者还没有能力在西方戏剧和东方戏曲之间游走,还没有能力既吃“鱼”又吃“熊掌”。
应当说,在今天什么都讲“创”的年代里,艺术创新或者所谓的“先锋”更多时候仅仅沦为了一种光环笼罩下勇敢的“鲁莽”,“回归”却成了一种无人理解,貌似怯懦的“固执”;“鲁莽”者未必不是好意,未必不可敬,但根本上却是一种茫然;“固执”者,未必没有眼界,未必没有格局,但根本上却是一种空望。倘若能用前者的热情温暖后者渐冷的心,用后者的理性擦亮前者模糊的双眼,戏曲艺术走下去的路,至少不会太囧!(文章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满羿,原文标题:小剧场能让戏曲回到它本身吗)